一個新人縣令, 到任之後兩個月就把刺史給撅了,刺史硬是沒能將這縣令如何。此事毫無疑問會對刺史的威望造成極惡劣的影響,讓其他的人看到了會愈發的輕視這個刺史。
魯刺史不是不想徹底撅了祝纓這刺兒頭, 但是接到朝廷免了福祿縣的逋租的公文之後, 他的腦子裡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至此,魯刺史算是明白了此人不好惹。堂堂一個刺史,再繼續跟一個縣令過意不去是給縣令抬身份,也是給自己降身份。明著不行, 暗著的就更不能擺到明麵上來。什麼時候機會合適, 祝纓攤上事兒了,他再下手也不遲。
眼下不如就真的“不要再管它了。”
說來刺史的涵養就是比一般人強些, 魯刺史回過神來就笑道:“不錯, 他倒是個能乾事的人。我平日裡常憂福祿縣這些逋租要如何填了,他倒好,一上任就有這麼個點子。也算了了福祿縣眾鄉親的一樁心事。甚好,甚好。魯二,年末的時候記得提醒我,要好好誇一誇他。”
魯二垂手道:“是。”
聽的人都知道魯刺史不可能真的全然看開,也聽出來魯刺史眼下是沒有再為難祝縣令的意思了。人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知道這小縣令初次上任的交鋒是魯刺史輸了。
下麵就看祝縣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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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縣令一點繼續跟魯刺史叫板的意思也沒有。
祝纓是來當縣令、乾實事好拿著政績升官的人, 旁的事情都是順捎的。
接到刺史府發來的公文, 提筆給逋租那一條劃了。
一旁的莫主簿低聲說:“大人,這……恐怕不太好吧……”
祝纓道:“沒有逋租了。好吧,那就再另擬一回函給他, 就寫, 福祿縣已然沒有了逋租了, 刺史大人不必再為此時擔心了。”
莫主簿心裡抹了一把汗,擬了一份措詞非常客氣的回函,小心地拿給祝纓看,生怕這位年輕氣盛的縣令嫌他太給刺史麵子了。天知道!他哪裡敢給刺史府臉子看?心裡發了狠,提筆卻又都是“卑詞”了。
不想祝纓是一點也不挑剔,說:“很好,很有禮貌,以後往來文書都照這個來吧,不必去刻意激怒人家。對了,今晚我請客,就在這衙裡擺酒,都來!”
莫主簿見她不像不好說話的樣子,猜度著她的意思,大著膽子問道:“那下官去知會他們一聲?不知都有哪些人?又……要不要告訴他們一聲為的什麼?”
祝纓道:“我都來了兩個多月了,不得請大家吃一回飯嗎?凡縣衙的,無論官吏,都來。哦,對了!順便也知會一下縣中‘父老’,也要請他們一請。事情麼,到了就知道了。”
“是。”莫主簿沒有問著乾貨,又提心吊膽了起來。祝縣令上回設宴,是打了雷保父子之後全縣“父老”被他狠狠割了塊肉下來。這一回……
不知有誰要倒黴了。
但是所有人都不敢說不過來,不但要來,還得臉上掛著感激的笑過來。新縣令是個狠角色,說話十分的算數,衙門前的枷至今都是血淋淋的,手上的衙役個個聽話得緊。
莫主簿去找到關丞,將事情對關丞一說,關丞道:“你怕的什麼?咱們的賬已然交上去了,大人要做事,說不翻舊賬,自然就不會再翻舊賬。隻要接下來恭恭敬敬的就得啦。”
“您彆說,我這心裡是真有一點怕的。”
關丞笑道:“你怕什麼?他要做事,總不能將所有人都得罪了!他立官威,咱們也跟著狐假虎威,不好麼?還能少操一點心呢。”
兩人分頭去通知了官吏、“父老”。官吏們心裡也沒個底,他們也是開頭一個多月沒怎麼搭理過新縣令的人,等到縣令瞪起眼來下狠手了,他們這才老老實實到縣令麵前立規矩,哪知縣令又不理他們,隻一個勁兒地增減吏員、衙役,跟滿縣的大族富戶、流氓地痞過不去。
現在輪到他們了嗎?
福祿縣城的芝麻官兒們瑟瑟發抖,哆嗦著到了縣衙。
到了一看,都是難兄難弟。在冊的官員除了縣令、丞、主簿之外,還有尉二人,此外縣衙還有録事、司戶佐、賬史、司法佐、典獄、問事、市令、倉督、直白、史等等各數人不等。又有博士、助教之類。
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是幾十號人。
他們的桌子比較靠前。
在他們的後麵,又是一群心裡半安不安的“父老”。“父老”們心裡都有點點怨氣的。
雷保聽到祝纓的名字就覺得臀上一疼,低聲埋怨顧翁:“您老說的,先聽話。他上一次請客,我們人也交了、田也交了、還搬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住著,受他的管。現在又請!彆是拿我們當韭菜,一茬一茬的割吧?!!”
顧翁道:“你不要帶著成見說這等有怨氣的話!”顧翁說話口氣雖硬,心裡也是沒底。他也是擔心這位年輕的縣令真的要得寸進尺。現在他們已然住到了縣城,想反抗都得設法先跑才行了。可怎麼跑?縣令手底下幾十上百號的人,如今都聽話得緊,個個抓人打人上癮。
眾人照著縣衙給的次序,都入座了,坐下之後又都有些不安,左右搖擺地看看。也有人向相熟的人打聽,不知道縣令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有人暗罵縣丞和主簿忒不厚道,居然一個屁都不放!
就在一片猶疑之中,祝纓出現了。
人們一齊起身向她行禮,祝纓到了第一張席上坐下,道:“都坐。”
等人都坐了,她說:“小吳。”
小吳帶著點薄薄的得意,抬頭挺胸,大聲說:“大人為福祿縣免了曆年的逋租!”這幾句福祿本地方言他練了一天了,說起來還有個彆音發得有些奇怪,好歹能讓本地人聽懂了。
此時大家哪還顧得上什麼發音準不準呢?
如果是這件事,那確實是縣令大人做的一件大事,是值得召集所有人過來顯擺一下的。人們也都願意捧這個場!多少年了,這租子攤不到他們頭上,卻也困擾著他們。什麼官員的考評升遷之類,確實都受影響。而財主們也要擔心縣裡為了應付上差,時不時要敲打一下他們。
現在好了,一件大事除了!
縣丞率起身舉杯,為祝纓慶賀,祝纓不喝酒,也以茶代酒一飲而儘。顧翁不用排演,便起來第二個舉杯:“謝大人為全縣百姓除一心病。”
這也是要飲的。
最後是主簿,也起身舉杯,他是表忠心,對祝纓說:“大人一來,就為咱們做了這麼一樣大事,以後咱們都跟大人的,跟著大人乾一準不會壞事。”
祝纓又喝了一肚茶水。
氣氛被這三人帶了起來,無論是官是民還是吏,都起身表忠心。祝纓站了起來,雙手往下虛虛一壓,場麵就安靜了下來。
祝纓道:“這些日子,大家夥兒都辛苦啦。能有今天的局麵,大家夥兒都有功勞,我先謝謝諸位了。”
她也舉杯,眾人陪了一杯。
祝纓道:“以前的事兒,翻篇兒了。”
人們哄然叫好:“好!”
祝纓道:“接下來日子過得怎麼樣,就是咱們的事兒了。咱們從頭開始,把日子過好。日子過好了,才能化解戾氣。人擁有的多、牽絆多了,才會有顧忌,才不會隨隨便便就逞勇鬥狠。隻要我在這裡一天,就與大家夥兒好好過一天。以後隻有更好!”
“好!”
“接下來要如何做,都在我心裡,還望諸位能襄助我。”
縣丞、顧翁等忙說:“謹遵令!”
也有一些不識什麼字的衙役之類幾杯酒下肚上了頭,大聲說:“要做什麼,大人隻管吩咐一聲,咱們水火不避!”
祝纓道:“秋收過了要收稅了,從今年開始不能再有欠賬。再有,就不是兩隻雞能應付得了的了。物以稀為貴,朝廷又不是養雞的。要慎用。闔州這麼多的縣,你也送、我也送,又成什麼樣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心道:縣令真是個明白人。
縣丞唱作俱佳,竟流下了眼淚:“大人,大人!白雉祥瑞,您進獻祥瑞,本該自己個兒得到更多的,卻用來免了本縣的逋租……”說著哽咽難言。
縣丞這番言語多少有點做戲,卻也是事實,眾人頻頻點頭。
祝纓卻不能認這個,還得說:“也是老天垂憐,竟真的有這兩隻白雉。是天給的機會,叫福祿縣能從頭開始。天給的機會,用在父老百姓的身上也是很劃算的。”
眾人附和,也有說:“老天垂憐,給我們送來了大人您。白雉是順捎的。”也有說祝纓這般“愛民如子”一定會“公侯萬代”的。
常寡婦左看右看,她不太喜歡這些男人喝了點酒就不知道東西南北大著舌頭拍馬吹牛的樣子。她能得到帖子,自己都很驚訝。福祿縣雖然偏遠,又與獠人相近,還是有點講究的。比如,像這樣的宴,女人不能上桌。這次卻突然得了一個位子,她還是鼓起勇氣來了!
哪怕是給錯了呢?她也要來坐上一坐。
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祝纓看她也如所有的“父老”一樣,也給她排了座席,也一樣的上酒菜。
她看祝纓沒有一點酒意,心裡也有了點計較。她也起身,對周圍的人說:“大人為咱們長遠計,咱們應該感恩。這個白雉,是後是不是就不要捕了?什麼時候大人要了,一句話,咱們再為大人尋來。”
這個倡議很好,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可。
祝纓對她舉一舉杯,然後說:“隻要大家信得過我,咱們一件一件的辦。不要怕以後沒有好事發生。”
“好!”
這一晚大家吃得就特彆的暢快了。
於“父老”們,這是可以開始睡安穩覺了,於本縣的官吏而言,他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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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丞晚宴一番表演,並不全為了拍馬屁。他“開導”主簿的時候嘴上說得壯,還是有些心虛的。這幾年,他沒少在公廨田等事上刮油水。
現在祝纓親自掌管全縣收益了,縣丞心中很不自在。縣令隻要不是個傻子,就能發現他從中刮了不少。縣令偏又“既往不咎”了,他得在旁的地方“將功折罪”,他覺得,隻有自己明確地為新縣令做了什麼,才能坦然地領受這一份“既往不咎”。
第二天,縣丞又早早地到了縣衙。根據這幾天的經驗,祝縣令是位極省事的上司,隻安排一些必要的事務,並不會無事生非必要找點事情顯威風。衙門口的兩排大枷已然把威風排麵擺足了。沒有特彆的事兒,祝縣令也不會四處瞎逛嚇人,他自己個兒也有事辦。
到了縣衙,小吳就來找縣丞:“關大人,大人說,叫大家夥兒都到院兒裡集合呢。”
縣丞忙問:“有什麼事兒?”
小吳笑嘻嘻地說:“好事兒。”
縣丞的官話極差,小吳的福祿方言也很見鬼,他找縣丞之前就練習了那麼一句話,縣丞想打聽其他的,兩人就得連比帶劃了。
縣丞比劃半天,無奈地道:“好吧,我也去知會他們一聲,你說的這話,能叫人聽懂麼?”
小吳現在是能聽得懂不少日常用的方言但是說不順,一路就“大人說,叫大家夥兒都到院兒裡集合”,彆人再問,他就回官話,彆人又聽不太明白。
縣丞方言倒是溜的,但是不知道具體什麼事兒,被同僚問得頭大。
兩人都是滿頭大汗才把人聚齊了。
虧得縣學裡的博士雖然官話也不怎麼樣,但是能聽懂,也能給大家翻譯一下。得出一個“不是壞事情”的結論,所有人就有點小忐忑地等著。
祝纓出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終於把人見全了。”
一句話下來,站著的人昨天喝的酒都醒了!都怕她與他們秋後算賬。“既往不咎”又怎樣?上官們隨時都能把說過的話忘了、吃了!
戰戰兢兢間,縣丞被站在他身後的博士照後背心捅了一拳,一個踉蹌就被捅了出來。縣丞按照品級排序在縣衙是站頭一排的,這一步邁得十分顯眼。縣丞隻得苦哈哈地道:“未諳大人習慣,不敢打擾。”
祝纓道:“這是哪裡話?以前我也沒做什麼事,也沒給你們些見麵禮,哪裡好意思打擾你們。”
底下鴉雀無聲,隻有新招募來的差役、書吏之類在祝纓手裡沒有“舊賬”的人毫不擔心地站著。都等祝纓的下文。
由於她的身邊能將方言講得很好的人約等於沒有,而下麵能聽得懂官話的人也就隻有縣丞等幾人,尉、博士等勉強能聽懂,吏、差役等幾乎聽不懂。
眼下祝纓隻能什麼話都親自講,又說:“現在舊賬平了,我也好與大家見麵了。將稅租收好,不得私藏,不得盤剝百姓,我自有你們的好處。小吳!”
小吳提了張大大的告示紙,站到了縣丞麵前。縣丞等幾個識字多的一眼看過,都吃了一驚:“這……大人!”
祝纓道:“念。”
縣丞的嗓音帶點顫,念著告示上的文字。字是祝纓寫的,內容總結起來一句話:大家的好日子來了,縣令大人給大家發錢了。
這事兒祝纓乾得極熟,在大理寺她乾的就是給大家按著等級發額外的補貼,如今不過是重操舊業。除了福祿縣現在還沒有大理寺富裕,數目少些,物產、需求與京城也稍有區彆,並沒有新的難題。
小吳樂嗬嗬地理著告示紙給縣丞念,心道:往常總聽爹和姐姐姐夫回家說又有好事了,現在也輪到我了!
想一想,又有點擔心:福祿縣窮,祝大人這麼個發錢法兒,能吃得消麼?她自己不過日子了嗎?
他這裡患得患失,祝纓那裡已經把話說透了。
祝纓道:“福祿縣窮些,大家夥兒的生活都不寬裕,想要家裡過得好些,就不得不自己另想辦法。你們能想什麼辦法呢?就過是借著手裡那點便利。說出去不好聽,拿到手的又少,當麵得意,背後被戳脊梁。如今這個不用你們自己操心了。”
已有人心中感動了。
祝纓話鋒一轉:“不過,拿了我的錢,就不能再刮那些苦瓤子的油水了。叫我發現了,必不輕饒。”
“是!”
“以後,每天早上應卯之後都過來集合,我親自分派每日事務。”
“是!”
祝纓也知道,這其中大部分人拿了她的補貼,是比自己盤剝百姓、敲詐商戶劃算的。但是,對於另一些“本事大”的人來說,不讓他去賺黑心錢,是真的會虧的。對這些人祝纓也不打算慣著,她還缺隔三差五送上門來立威的呢。
大部分人能做得差不多,她也就滿意了。世上哪有什麼一勞永逸,總有人需要隨時補一頓揍。
訓話的最後,祝纓說:“都打起精神來,把今年的賬對齊了,做好了!”
“是!”
祝纓的告示紙上,不但寫了待遇分級,還寫了各種補貼的分發日期,有的按年、有的按季、有的按月。又有一些因事而發。一看就是很實在而非空口許諾。
祝纓也沒想耍他們玩。她現在又不用跟彆人報賬,自己手裡就管著全縣的錢糧,方便得緊。
官吏們興奮地散去,有人想:這下好了,家裡可以過得很安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