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阿蘇家幾次接觸都還算順利, 這樣的買賣可以繼續做下去,這對祝纓而言是個不錯的消息。再繼續接觸下去,整個“獠人”不敢說, 至少奇霞族、阿蘇家是極有可能成為她的政績的。如果讓她在這裡再多乾些年月,跟整個“獠人”都聯絡上也不是不可能。
祝纓有點遺憾。
轉念一想,自己這也算開了個好頭, 她就又釋然了。
踱著輕快的步子到了後衙, 還沒進門就聽到了女人的笑聲。邁進去一看,張仙姑正跟祁小娘子、小江、小黑丫頭等人在說笑。
看到她進來, 張仙姑道:“送走啦?”
祝纓往她身邊一蹲, 道:“嗯, 走了。”
張仙姑伸手往她腦門兒上摸了一把,拿個帕子給她擦汗,說:“那你可能輕快些日子了。”
祝纓奇道:“我啥時不輕快了?”
“三天兩頭不著家,彆來也沒幾頓跟家裡一起吃的,還說輕快呢?”
祝纓道:“在外麵也不是累,”下句話她識趣地沒說,換了個話題, “大姐呢?”
“弄藥呢。”
“誒?誰病了?我沒聽說呀。”
張仙姑道:“非得病了再吃藥麼?是藥茶,說試一試,喝著清熱解毒祛濕,等到大夏天的時候更好。”
“這個好, 去年你們出去時都病了呢。”
張仙姑道:“就算不病, 我也不想大夏天的出門兒,你也彆出去。”
祝纓道:“那可不好說, 我年中還得見刺史大人去呢, 大夏天我準出門兒。”
一眾人閒聊, 杜大姐從廚房洗了一大盤水果出來,到了福祿縣之後,吃水果可比在京兆方便多了,種類也更多。此時春末夏初,荔枝還沒好,一些其他的水果陸續都下來了。什麼枇杷、櫻桃之類,又甜又好吃的。杜大姐另用個細竹蔑編的大盤子涮了一大竹盤子的桑葚出來,水還淅淅瀝瀝的往下滴。
祝纓拿起一個梨來,驚訝地道:“這會兒就有梨了?”
張仙姑道:“怎麼就沒有了?咱們在京,這會兒也能吃上呀,就是貴。”那會兒她舍不得買,後來祝纓管大理寺庶務了,家裡就經常有稀罕東西了。
梨是秋天的水果,現在是春末了都,天都熱了……祝纓若有所思。京城什麼沒有?她想的是福祿縣。
祝纓道:“大姐不出來吃麼?”
花姐也從房裡出來了,笑著說:“來了來了。”
推了個小凳子給祝纓,祝纓一撈,塞到屁-股底下,張仙姑就喂她一顆桑葚:“你彆上手了,一會兒沾了一手洗不掉叫人看著了不好。”
她喂一顆,祝纓吃一顆,邊吃邊讓彆人:“你們吃啊。小江?”
張仙姑笑道:“她都快氣飽了,還吃呢?”
祝纓心道,你不是一直喜歡小丫一點的麼?怎麼跟她也說笑了?問道:“我聽你們剛才笑來著,怎麼生氣的?”
張仙姑笑道:“學生太笨哩。”
她們又笑了一陣兒,小江才嘟囔著:“我教幺妹她們。她們學得倒快,可是唱出來之後就跟我教的不一樣了。調兒錯了,高高低低的還會自己變調我就不挑剔了。她們還自家疊詞、重複句子,這就與碑上的字對不上了。我是想,照著官話的發音唱著歌,不但字能識了,口音也能改了。當初為了縣學生的官話,您費多少心呢?可……”
一個唱歌音準、官話順溜的小江,掰不過一個女監的方言,可就氣著了。
祝纓正笑著,祝大哼著歌從外麵進來了。小江、花姐等都站了起來,祝纓聽他哼的歌有些耳熟,也站起來過去問道:“爹,你唱的這個——”
祝大清清嗓子,有點不好意思,又沒那麼不好意思似的,說:“啊,你爹不能識個字啊?”
祝纓道:“當然能啦,你本來就識字,就……你唱這調子不大對吧?”
“胡說!我就這麼唱的。”祝大十分嘴硬。
祝纓對小江道:“真的唱得對啊?”
小江臉上哭笑不得又有點懊喪,卻說:“字兒都是對的。”
祝纓笑得更厲害了,問祝大:“爹,你這歌兒哪裡聽來的?”
祝大“哼”了一聲:“你還問我們呢?我和你娘都在衙門裡跟人家江娘子學的!不跟你說了!我去寫字兒去!”
劉鬆年出手水平就是不一樣,他比花姐實在高明許多。兩人學字時不會哼唧了,也不容易忘。
小江起初就是教女監的女典獄來學這個,女典獄半是閒的,半是給她麵子,也都學些。彼時祝纓忙著外麵的事兒時常不著家,張仙姑和祝大在家裡沒旁的事,聽小丫說了識字歌的事,也有點意動。
小丫就回去跟小江講了,兩頭一掇攛,小江就來給張仙姑和祝大也教一教唱歌。那識字碑的底稿她也有,連歌帶詞,老兩口識字比之前快了不少。
這本是花姐先想出來的事兒,她也不惱,也不爭,專心去研究藥方去了。
看到父母有事兒做,祝纓也高興,問張仙姑:“娘也學會了?”
張仙姑不好意思:“我就會幾篇,沒全學會呢。”她老人家跳大神時唱歌從來都隻有一個調子,讓她學會十六篇,確實得比較長的時間。
她又說:“不耽誤你們正事兒吧?”
小江忙說:“大娘子放心,耽誤不了的,幺妹她們調子學得快些,詞兒她們也慢,還會自己亂填詞呢。。”
本地之民歌、山歌有些與張仙姑的“神曲”有異曲同功之妙,都是一個譜子自己往裡麵編詞兒填進去。也慢。
祁小娘子道:“不能找些學得快的人一塊兒教麼?”
祝纓道:“哪有那麼多學得快的人?”
小江心頭一動,當時沒說什麼。不多會兒要吃午飯了,她要離開,被張仙姑留下來又一道吃飯。能幫她閨女的人,在張仙姑這裡都能得到優待。小江之前也跟張仙姑又吃過幾次,隻是當時祝纓忙外麵的事,又去西鄉,並沒有在場。
吃完了飯,祝纓就往前衙又處理事務去了——各鄉識字碑相繼立起來了,她得評估一下,看看接下來往大些的村落裡立石碑的工程怎麼繼續。以及,流人營也開工有些日子了,她也要及時去巡視一下。
小江也跟著出來了,她身上有個“差使”張仙姑也就沒在意,自己拿著抄的稿子背歌詞。
————————————
祝纓和小江出了二門走了幾步,小江看就要拐上大路有人看到了,突然說:“大人,我有個念頭。”
“嗯?”
小江道:“我想去那邊柳巷走一趟。”
“乾嘛?”
小江道:“咱們都知道的,凡詩詞傳唱,經妓-女的口是最快的。你不提是顧及到我,我卻想把這事兒給辦好呢。她們學得又快,唱得又好聽,沒多久就能傳唱開啦。”
祝纓道:“那可不一定。”
“可以的,”小江說,“不用借劉先生的名頭,她們也有人會願意學的。身在賤籍,能識兩個字也能多賣幾文錢不是?這地方不比京城,也沒個人特意的教。我告訴她們對著碑學字,她們學得一準快。”
祝纓道:“好吧。你既要去,就派個人跟你一同去。再有,去了給我留意一件事。”
“什麼事?”
祝纓道:“官-妓、營-妓官府都要抽點兒,我看了縣衙的賬,數目不算很少了。這裡麵的經營我不是很懂,我手中事多、千頭萬緒,抽不出空來理會這個。你幫我看一看,福祿縣這裡是怎麼經營的、分哪幾項、什麼人在做。裡麵的女娘年歲、身體是否康健,一旦不賣身了,還有什麼技藝、能做什麼營生。”
小江問道:“您這是要乾什麼?”
“有點兒想法,乾什麼、怎麼乾得看你打聽到多少消息。你把這些都探聽完了,我再告訴你下一步乾什麼。”
小江一口答應:“好。”
她出了縣衙便行動了,她不直接一頭紮進柳巷裡,而是在柳巷的巷口轉悠兩下。然後去集市上“偶遇”個出來買菜的妓-女,在同一個攤子前站住了,借著買菜聊上了。識字碑就在市集外麵,兩人挎著菜籃子路過,小江就給這個妓-女順口說了識字碑的事。
妓-女道:“都說識字碑、識字碑的,識字才能看得懂,我與它相了這麼久的麵也不認識得它。”
小江就說:“有歌呢,你會唱了,照著碑一個字一個字的對著詞兒就認得了。”她說著就哼了一句,然後指著碑說:“第一個字就是‘煌’,第二個也是‘煌’第三個就是‘聖’,就第一篇的字難點兒,後麵碑上的字都好記好寫的。”
妓-女將信將疑,道:“這麼容易?”
小江道:“嗯。”
第一天就過去,第二天再買菜,兩人就又聊了一陣兒。過不幾天,這妓-女就跟小江約好了,到河邊小江教她,不用小江去柳巷。
歌傳得不算快,“歌詞對著識字碑能識字”這個消息倒是火速傳播開來了。
小江高興地把消息帶回來,祝纓道:“這個消息能傳開來,比這些人都學會唱歌還要強呢。否則空有碑立在那裡、歌唱在人的嘴裡,無人去對照,兩樣都白瞎了。消息探聽得怎麼樣了?”
小江嚴肅了起來,慢慢地說:“柳巷裡人還不算少哩……”衣著打扮跟京裡比土得要命,苦卻是一樣的。在官府名冊的竟有幾十人,每天一睜眼就背著多少不等的要繳給官府的錢。大部分人身體都不好,少數人病得更重。
小江低聲罵關丞:“他隻知道收錢,也不管管裡麵的人,四、五十歲了還不放人家,這一行,能活這麼久不容易。”
“唔,你先擇年紀大的透個信兒,不要多,四、五個人,咱們先試試,她陳情,我放她脫籍。”
小江瞪大了眼睛。
“福祿縣是窮,縣衙是缺錢缺得厲害。難道要我跟她們催要賣-身-錢?”
“您……您真的要放了她們?”
“不然呢?給她們看看病,好叫她們多活一陣兒,好好地賣-身?”
“可這樣,您會不會有事?這都是錢呐!”小江說,“每月、逢年節,都要給官府繳錢,少了這一筆錢,您的日子怎麼過?”
“那是我的事。你的口要嚴,”祝纓說,“這是不能公然宣揚的。說出去了我不認。”
小江笑道:“這樣就很好了!我去!”
祝纓的打算是慢慢地從年紀大的開始,凡覺得有處可去、想離開的,自己陳情,她就把人給放了。然後也不給官-妓名單裡再增補人員,灶底抽柴,一根一根抽完,灶涼了,完事兒。
她不可能一次就全都乾了,這樣動靜太大。等到福祿縣能從其他方麵把這一筆來源給填上了,官營的她就能全給關了。
福祿縣本來是個窮縣,這也是老大的一筆收入,但是妙就是妙在它窮,所以這個“老大的一筆收入”的絕對數目不是特彆的多。如果祝纓賣橘子、增種莊稼的計劃能夠順利,完全能夠覆蓋住這個窟窿,那就沒有什麼後患。
問題應該不大。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祝纓是個遇到了事兒就上去乾的人,她不再為“以後”的事煩心,先去看了一回識字碑的進展。看著看著突然想:為什麼要讓小江這麼辛苦呢?乾嘛偷偷摸摸的呢?既然妓-女可用,那就用下去。
說起來,她還真不太知道傳播這些個要用□□,蓋因她實不是個“才子”走的不是這個路子。
十三鄉的碑都樹起來了,她便讓小江不要再去柳巷,由縣衙下令將縣城的官-妓集合起來學唱歌,再分派十三鄉裡走鄉串村地唱它半個月。正值春耕已過,鄉村還算閒,唱歌也有人聽。
縣衙出個通知,告知“歌詞對著識字碑能識字”。
齊活!
————————————
祝纓這裡把告示一貼,又去流人營裡看了一回,這個營盤幾乎有個村鎮那麼大,但如果不講蓋得多麼好、隻要能夠遮風擋雨的話就非常的快了。
已先蓋好了十幾間工棚。其他的房子也跟工棚差不多,不過有門有窗不漏雨。祝纓沿著流人營轉了一圈,她蓋過自家的屋子,不要流人營跟她的私宅那樣好,隻要結實、不會塌就行。指出了一處地基有問題的,命拆,又指出一處房梁不對的,讓重裝。又挑出幾處小毛病,譬如窗歪了、門合不上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