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強應了下來,莫主簿急得直使眼色。關丞道:“大人既然心意已決,我等也不敢再阻攔,隻請大人以百姓為重,一旦情勢不妙,毋再逗留、火速下山。再命縣尉率些健卒在山下等候!”
祝纓道:“好。”
莫主簿想掐死關丞,衝關丞直瞪眼,關丞一把把他拽走了。
莫主簿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兩人進到關丞的屋子把門窗關上,莫主簿才罵出聲來:“你瘋了?”關丞道:“閉嘴!對,你就現在這個臉,帶上它,跟我去後衙!”
莫主簿那張“現在這個臉”掛不住了,眉花眼笑了起來:“對!告訴他爹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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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莫二人不知道,祝家閨女是不聽父母的話的。
他們也料對了一點,祝大和張仙姑聽說閨女要去“獠人”的寨子的時候,兩張臉一齊綠了:“什麼?”
關、莫二人道:“老翁、大娘子,你們沒有聽錯,咱們大人想上山上去看看呢!你們想,大人已將咱們縣治理得足夠好啦!何必呢?!”
張仙姑喃喃地道:“她可不能隨便進鄰居家裡呀!”
“對對對!”二人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看他們兩個是記住了,又囑咐,“千萬彆說是我們說的。”
張仙姑道:“放心。”
兩人這才告辭而去。
他倆一走,祝大和張仙姑就在屋子裡打轉,兩人轉的圈還不一樣,呯一聲,兩人撞一塊兒了,顧不上對罵,又各自轉圈。嘴裡還喃喃自語:“這可不行,這可不行。”
他們也不圖閨女封侯拜相的,這麼拚命做什麼?都已經是縣令了!地方苦一點吧,可是說話算數!自家在這裡生活也不錯了。離京城又遠,又安全。
“這是圖的什麼呀?”張仙姑氣得直跳。
花姐一直在旁邊站著,她也擔心祝纓,看老兩人口這樣她反而冷靜了下來,說:“乾爹乾娘,您二位且慢著急,聽我說。”
花姐一向穩重可靠,張仙姑勉強道:“你說。”
花姐道:“小祝什麼時候辦事沒個成算了?您二位想想,她要乾的事看起來難,可她是小祝啊!她這麼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也有那個本事。再說了,咱們還沒問她呢,就聽兩個外人的話就先急成這樣了,再是他們聽岔了,或者想岔了呢?我知道您二位擔心的是什麼,無非是那件事,小祝既然敢提議,就會有辦法的。與其在這裡乾著急,不如問一問她,你們說呢?”
祝大道:“對!叫過來問問。彆叫她跑了。”
張仙姑道:“沒收拾行李,往哪兒跑去?”
花姐就讓杜大姐去前麵把祝纓給請回來。
老兩口雖然也有不靠譜的時候,但是祝纓辦正事的時候他們都很安靜,白天正是她處理公務的時候,這個時候叫她必是有事的,祝纓一邊往後走,一邊問杜大姐:“有什麼事嗎?”
杜大姐搖頭道:“旁的不知道。就是關丞和莫主簿到咱家來,不叫我在一旁聽著,隻有二老和娘子在一旁。後來二人走了,二老就急上了,娘子就叫我來請大人回家去。”
哦……
祝纓失笑,杜大姐好奇地看看她,她還在笑,好像有什麼特彆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一樣。
那就是沒什麼大事兒,杜大姐安心了。自從她到了這個家,這個家就沒什麼事兒能難得祝大人。
事實也是如此。
祝纓一到後麵就被張仙姑扯進了屋裡,臨關門前還不忘跟杜大姐說:“杜大姐,你去外麵看著,彆叫人過來。”實則把杜大姐也給關在門外。
一進屋裡,張仙姑就不客氣了,左手扯著祝纓袖子,右手食指戳著祝纓腦門兒:“你行啊!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啊!”
祝纓偏著頭往一邊躲,一邊說:“我當然知道啦!娘知道怎麼寫不?”
張仙姑更生氣了,直接要開始打了,她已經有十多年沒乾過打女兒的事了。祝纓才不肯老實挨打呢,嗖一下又從她手裡躥了出去,說:“行了行了,彆氣了,都過來,聽我說!爹也過來,大姐也過來。”
見她好像真有事要講,三人都狐疑地湊近,張仙姑口裡還說:“我看你怎麼編!”
祝纓卻是低聲地說起了正事:“我知道你們擔心的什麼。我身邊也沒個跟我一道喬裝成小廝貼身伺候的丫鬟,走到哪裡近身跟著的都是男仆,娘和大姐都想跟著我遮掩,這些個我都知道。你們想過沒有,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是既做賊,又防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一天露餡兒了怎麼辦?娘,當初你把我當兒子養的時候,想過怎麼辦嗎?”
張仙姑張了張口:“我哪顧得上以後啊?先把眼前事兒應付過去唄!”
“不留後路啊?”祝纓吃驚地看著張仙姑。
“你彆扯遠了!”祝大也虎起了臉,“那事是我不追究。你這事兒有人追究怎麼辦?你還敢瞎躥啊?我跟你說,咱好不容易到了這兒來,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安穩得很!你咋自己找死呢?”
張仙姑道:“那獠人的地方是好去的麼?你去幾天能回來?到時候要是到了日子回不來呢?或者你身上日子不準呢?不行!你要過去,除非我死了。”
祝纓道:“聽我說,怕的不過那一件事。對吧?行,我跟你們交底,我如今乾的也是為的那一件事。彆打岔,我得留後路,與其天天害怕被拆穿,不如準備好了拆穿之後怎麼辦,不就不用害怕了?”
花姐眼睛一亮!“小祝……”
“對。你們為這事兒擔心得太久了,我也想過了。到時候恐怕什麼王大人、鄭大人、陳大人都保不得我。哪怕做到丞相,地基是假的,一旦揭破,高樓大廈頓時崩塌!命或許是有的,也得一番波折,官也做不得,家業也沒了,也不得見人了,白忙一場,這可不行!”
祝大和張仙姑都聽住了,張仙姑問:“這跟你要去獠人寨裡給自己找事兒有什麼關係?”
“您沒聽明白。朝裡無人會保我、保我的日後、保咱們全家,那我就自己來。京裡沒有,就往京外找,不然我乾嘛跑這麼遠?
‘獠人’就是我打算給咱們留的一條後路了,我要把自己與他們死死地綁在一起,讓他們離不開我。到時候朝廷為了安穩也還得用我不能與我計較許多,縱計較,最後還得容我。”
張仙姑眉頭皺得死緊,祝纓道:“呐,就像一個人,自己家裡不容他了,要是鄰居家少不了他,還不是去當仆人雜工還是能當個差不多的自家人。那自己的家裡也會掂量掂量,是不是?”
祝大吃驚地道:“反叛啊?”
祝纓道:“誰說的?他們反叛的本事可不大,我算過了,反叛不太可行,我是用旁的法子,叫朝廷想要這片地方就離不開我。我親眼見了寨子裡的情形才好走下一步。總在山下不得親見,那可不行。”
祝大道:“他們就這麼好說話?肯為你出頭?”
祝纓道:“哪能啊?我也幫他們。現在是他們有事兒求著我。”
張仙姑道:“你這主意可真大!也不跟咱們說一聲就自己要乾了。”
祝纓心道,咱還在家跳大神的時候,我想開茶鋪也沒跟你說就開始攢錢了啊!有什麼好奇怪的。
花姐道:“那你可要辛苦了。”
祝纓笑道:“你們真是的,為什麼總替我說辛苦?我喜歡這樣。”
張仙姑被這“鄰居”說差不多說服了,依然憂心女兒的安全問題。祝纓道:“你閨女是鬼門關轉過一圈的人,還不想再去一趟,您放心,隻要見著情形不對我就跑!我逃跑的本事還是有的吧?”
張仙姑歎了口氣:“都是我造孽。”
祝大屁也不敢放一個,蹲在地上扯了扯張仙姑的裙子。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
三人都默默點頭,祝纓再次叮囑:“那說好了,不要再叫‘獠人’了,趙蘇的舅舅是阿蘇家的。嗯?”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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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父母和花姐祝纓也有預案,關丞和莫主簿如果不提前告狀,她今天晚些時候也會對家裡人說的。
將事情交代了之後,祝纓沒有馬上放心回前衙辦公,而拉開了門去廚房翻了點炸魚乾裝到盤子裡,自己捏一根嚼了,端去了花姐那裡喂貓。她一根、貓一根,她一根、看貓還沒吃完上一根她自己再吃一根。
花姐回來的時候,貓正哀怨地看著她。
祝纓毫不愧疚地把盤子放到桌子上,往凳子上一坐,說:“回來了?”
“嗯,他們沒再生氣了,又都在怪自己。乾爹雖然不說話,可也擔心你的。”
祝纓道:“彆叫他們哄了,你得看緊了他們,萬一我一出門他們不放心要跟著走,你千萬攔住了。我自己能跑得了,帶上他們跑不動。”
花姐嚴肅地道:“這麼危險?那你……能不能先乾不那麼危險的事兒?”
祝纓搖搖頭:“最壞打算罷了。現在已經是拖了很久之後不那麼危險了,都做了幾次交易試探過了。你想,殺父之仇雖然不是我乾的,但是官府乾的,又派兵剿了幾年。就算是我也動了念吧,他們這麼配合不是很奇怪麼?裡麵一定有故事的!幾次了,他們沒有惡意,我覺得他們我還急迫。而且……”
“嗯?”
“洞主有四個兒子,卻派了女兒下山來,這次又自己親至。要麼我不重要隨便派個女兒就打發了,要麼他女兒不重要折在我這裡也無所謂。可他又親自來了。可見都不是。弄明白內情對我很重要,所以我一定要去。”
花姐握住了祝纓的手。
祝纓笑笑,拍拍她的手背:“我要抽出自己的一縷魂埋在這兒,有一天死在了京城、死在了家鄉,也能在這裡複活。”
“彆說活呀死呀的!一準能成!”
祝纓道:“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我說‘死’正是為了謀‘活’。”
“你一定行的!”
祝纓道:“就算這次不行也沒關係,人有三魂七魄,換個地方再重新埋一個。
彆急,我還是有點把握的。他們也可憐,你瞧換回來的那些奴隸,比咱們這裡的奴婢活得還慘。為什麼呢?人不值錢了,沒那麼多的錢養這些人,就從下開始克扣儉省。我看他們父女要鹽、鐵、米、農具,鐵匠鋪裡也不是隻看兵器還看農具,就知道他們也不是安心繼續這樣過活,至少想要更好一點。”
花姐道:“這麼一說,他們是有抱負的了。贖回來的奴隸那麼的淒慘……書上說,蠻夷有抱負後果總不太好,我也有點擔心他們壯大了反叛朝廷,那你不是更要被問罪了嗎?”
“擔心什麼?”祝纓咯咯笑了,“你看我,隻要以真麵目示人,朝廷都容不下我的。害怕問罪嗎?不過兵連禍結太造孽,我不想鬨成那樣,我會儘力避免的。你瞧,奴隸不是也贖回來了麼?”
花姐道:“你都想到了,那就是會有辦法了。既然生地在此,以後要好好地在這裡過活,那就好好乾。我的藥方好了,好像有些效用。我怕藥效有誤差,先下少量的,煮些涼茶出來嘗嘗。若是行時,就把方子亮出去!也好叫這‘煙瘴之地’少些苦楚,多留住些人。這樣能幫到你嗎?”
“害!你們都說我好心,我才有私心呢,你才全是真好心。”
“那是有你護著我,我才能做好人,”花姐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的去吧,乾爹乾娘我帶著杜大姐和小祁準給你看住了。”
祝纓起身道:“我把小吳也給你留下,他機靈。侯五我得帶走,曹昌……我帶走吧,他留下來彆聽了爹娘的吩咐帶他們出城。”
兩人議定,祝纓便去拜訪阿蘇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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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陰天,雨要下不下的。
阿蘇洞主聽說祝纓來了,心頭一喜,飛快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又放慢了腳步。
祝纓踏進驛館,正看到阿蘇洞主站在台階上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阿蘇洞主好像很意外,說:“縣令來得好早,是想好了嗎?”
祝纓笑道:“對。”
“縣令是個痛快人!請進來說!”
“好。”
兩人對話很快,一旁趙蘇險些沒找到機會叫一聲義父。
祝纓進了屋子與他對坐,對上阿蘇洞主的眼睛,祝纓不閃不避開門見山:“洞主,我想親自去你的寨子裡看一看。”
阿蘇洞主的笑容凝固了:“什、什麼?”他一驚之下去看趙蘇,隻見這外甥也是一臉的吃驚,吃驚之後臉也硬了——趙蘇也不知道此事。
祝纓道:“不用看他,你與我議事我也不事先告訴他。他夾在中間本就難做,告訴了他,或者多問了,他是說好還是不說好?咱們隻說咱們的事兒。”
阿蘇洞主道:“為什麼?”
“洞主和小妹都來過了,這位樹兄也來過了,我的縣衙你也可進,這縣城各處也隨你看,無論集市又或者什麼作坊,無論是田地還是各種鋪子,我都不曾吩咐人阻攔也不曾防備於你們。是也不是?”
阿蘇洞主麵色如水。
祝纓道:“我知道信任難得,兩個生人都很難互相信任,何況洞主與朝廷還有些恩怨。所以我先把門敞開了,我的誠意都在這裡了。你是不是也該讓我看一看你的誠意?不能我一點數也沒有就要向朝廷去請示。”
她指著趙蘇說:“就我帶著我幾個隨從過去,不用你妹妹或者趙蘇留在縣裡做人質,咱們一同動身也可。我是他義父,你是他舅舅,親戚串個門,可以嗎?”
阿蘇洞主道:“縣令一定要到我寨子裡?不來就不答應咱們的事了?”
祝纓道:“我知道你家經曆,你對官府有戒心是對的。我在儘力地改變。你山上有多少牛馬茶葉?能交易多少?等我說完。福祿縣雖算窮,比你山寨物產算豐富的,一具犁能換你三個奴隸,你有多少奴隸能換?就算開了榷場,這樣的交易能持久嗎?
我怕你的產出與我這裡一比太少,幾場交易下來把你的家底掏空了,那是要出事的!讓我去看一看,我會籌劃得更周詳。同意不同意,在你。”
阿蘇洞主歎了口氣:“好吧。你是能人,也是個好心人,你要是有壞心我已經死了。你這麼能乾,不要再對彆人這麼講真話啦,他們有人聽你這麼說,會想殺了你的。”
趙蘇低低地叫了一聲:“舅舅。”
阿蘇洞主道:“孩子義父,你是個好人。世上卻有許多的壞人,一個能人,他們得不到就要殺掉,也不能被彆人用了或者成了自己的敵人。一件寶貝,他們得不到,就要毀掉,也不能讓彆人得到了炫耀。”
祝纓笑道:“我也是有牙的。”
陳蘇洞主這才笑了出來,說:“我家的豬養得很肥,酒也很甜,可惜你不喝酒。”
“你請客,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