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說呢!”
他們卻不知道,蘇匡也是有算計的,祝纓在大理寺人緣極好、能將上下人等都支使得動,蘇匡經過觀察,以為這其中也有“收買”的功勞。也想走祝纓的老路,不想祝纓是真克製得住不多伸手,蘇匡成親之後有一大家子要養。妻子是有嫁妝的,但開銷也大,是“不得不”近水樓台先揩一把大理寺的油的。
父子翁婿三人罵了一回蘇匡,又嘲諷一回左丞,最後小聲叨叨竇大理真是多事。喝得醉了,翁婿懷念起祝纓,老吳越想越氣,把兒子打了一頓:“老子將你送到小祝大人那裡,你省心了,你老子在京城要吃草了。”
小吳哭笑不得:“何至於呢?”
老吳罵道:“呸!你等著吧,事情且還沒完呢?大家夥兒現在都低著頭呢!你回來彆四處亂躥了。”
“我知道,可我還得給大人往各處投帖子呢。”
“頂嘴是不是?乾完了正事給我滾回來貓著!”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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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吳他姐也從大理寺回來,回來也是一通報怨,將蘇匡等人又罵一通:“這下好了,今年過年什麼也沒有了。小祝大人在的時候,這時候各家年貨大理寺都能給發得差不多了,今年先是炭次了一等,後是說以後都沒這一項了。還有過年的肉、米、雞……”
吳氏越數越傷心:“殺千刀的蘇蜈蚣,沒用的左棉花!”又小小聲埋怨了一句竇大理,“也不管管他們。”
小吳聽得一個腦袋兩個大,趕緊跑去守劉鬆年的門。
劉鬆年家比王雲鶴家還好進些,小吳起初見門上許多書生等著不得進,他先怯了。不想帖子一投,裡麵就有人說:“請進。”
小吳更老實了,進了門腰就一直沒挺直過。禮單奉上了,劉鬆年看也不看,指著他手裡捧的用布包好的板子問:“那是什麼?”
小吳道:“我們大人從市集上花一貫錢買的。”
劉鬆年狐疑地搶了過去,打開一看,道:“這是什麼……哼!一定不是什麼好事。信呢?我看他又要怎麼氣我!”
他將那塊又臟又爛的木板往漆光閃亮的書案上一放,拿過信來慢慢讀著。臉上的神情越來越生動,最後居然沒罵,隻抱怨了一句:“就知道給我找事兒!你什麼時候回去?”
小吳道:“年後。”
“年後你再過來。”
“是。”小吳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奉上了壓軸的禮物,說:“這是我們大人自己做的。”
劉鬆年又是一搶,打開了一看,竟也沒罵,取了往自己腰上一掛,說:“還算有良心。”命人拿錢賞了小吳。
小吳心說:我今天這是什麼運氣?!
趁著運氣好,趕緊去了一趟左丞家,還是得了個“回京前來一趟,有信要你捎回去”的信兒。胡璉那裡亦如是。
小吳一連幾天總在外麵跑,最後去了田羆家、休致的那個前大理寺老王家,往這兩家又送了點東西。在這兩家,小吳特意背了祝纓的話:“去年才到福祿縣,手頭也沒理會出東西來,今年手頭略鬆了一點,還請彆嫌棄。”
忙完這些就過年了。小吳安安穩穩過了一個年,京城繁華與福祿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過完了年,往這幾處收一收回信,又得一回賞,到了初九這一天,他就與曹昌動身回福祿縣了。去的時候車滿滿的,回的時候除了信卻又沒帶什麼東西,如此反而省了路上的時候,來的時候兩個月,回去的時候一個月多一點就到了。
路上越走越暖和,走到中途,後麵又有快馬疾奔超過了他們,揚起的塵土將二人嗆得直罵娘。等二人到了下一個驛站,卻聽到裡麵儘是歡欣討論之事——太子有兒子了!
小吳和曹昌一怔,也都傻笑了起來。東宮有後,於國於民都是一件大好事兒!
兩人趕路的勁頭更足了。
到福祿縣的時候還沒出二月,二人已將厚冬衣都脫了,隻穿夾衣。福祿縣裡也沉浸在一股很輕鬆的份圍裡。東宮終於有了兒子,如此偏僻之地的百姓也認為這是件好事。
人們看到小吳和曹昌,也與他們倆打招呼,說:“回來了呀?快些去見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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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縣衙,祝纓正在簽押房裡看賬,蘇鳴鸞和趙蘇都在一旁侍立,祁泰在向她報賬。
過年一波“桔子”賣得還不錯,不算建同鄉會館、修路、修倉庫,錢上隻虧了幾百貫而已。
蘇鳴鸞道:“豈不是白費了這一番辛苦了?”
趙蘇道:“才開始,幾百貫不算虧了。明年就能少虧些,再過兩年,就是穩賺了。且庫裡還有一些,越往後,橘子越貴一些。一春一夏還能有厚利。”
祝纓道:“你們就是這麼看的?”
蘇鳴鸞問道:“阿叔,你這樣說肯定有彆的話,說嘛!”
祝纓豎起雙掌在麵前比了比,道:“你們兩個,一個以後是要掌管整個部族的,一個呢又有心仕途,怎麼能隻看眼前這麼窄的一片地方的一點錢呢?”
蘇鳴鸞道:“阿叔不就是為了縣裡多弄點錢麼?我弄茶,也是為了寨子裡多些錢。”
祝纓道:“錢的數目差不多的時候,就不在多少而在位置了。”
蘇鳴鸞沒聽明白,祝纓道:“這一回好像是虧了幾百貫,且不說各家一攤虧也不算多。就說這錢,散戶拿到了賣橘子的錢、倉庫的工人拿到了工錢、車夫、腳夫乃至路邊賣茶的都拿到了錢。他們有買米的、有買鹽的,也有買些家什的,農夫能有錢賺、茶館酒樓也有錢賺。看著是一文錢,實則已是三文、五文、十文……”
她還修了路,路可不是隻為運橘子,還能乾彆的呢!還有倉庫,還取租金。各種商稅也有了,就算她不收十文一下的小買賣,也是一筆收入。明麵虧錢,實則她借此時還賺了不少錢。
蘇鳴鸞道:“還是不太懂,不過聽起來很好。”
祝纓道:“本來就很好的。”她摸出了一枚銅錢,道:“你要是隻看著它,就必然拿不不穩它。慢慢想想這個道理。”
“是。”
童波跑了過來,道:“大人!小吳他們回來了!”
祝纓對表兄妹道:“今天就到這兒吧,明天再同你們說話。”
兩人離去,與小吳等人擦肩而過,小吳老老實實叫一聲:“小郎君。”沉著穩重直到蘇鳴鸞和趙蘇走遠了,才跳起來往簽押房蹦:“大人!大人!我們回來啦!”
兩人將一包袱信放到了祝纓桌上,開始依次敘述拜訪京中各人的經曆。曹昌口中就沒有什麼,隻有:“都問您好。”
小吳說得就很精彩了:“王相公府前好些人排隊,小人正排著隊,裡頭把小人叫過去了。”、“陳相公說,大人還年輕,一定要很把根基打牢。”“田大人家裡都哭了呢。”
祝纓一邊看信一邊聽,王、陳都讓好不要急躁,王雲鶴說,能“撫遠”當然是好,但是重心還得是福祿縣本身,切不可因為陛下更喜歡這教化蠻夷之功就忽略了縣裡百姓。陳巒說得直白:你在朝中無根基,就得拿地方上的政績當你的根基,老實貓著,至少乾滿三年,三年都得優異!
裴清、冷雲這回都沒有信了,正好小吳講到了大理寺風雲。
祝纓心道:我說呢!
現在的竇朋就像當初的鄭熹,他們都是有本事有抱負的人,到了一個衙門,不得把這個衙門上上下下攥到自己手裡,把人都弄得服服帖帖的?可大理寺人員都被鄭熹這個缺德鬼臨走前填滿了!
竇朋正因明白、有本事,才會弄出這些風波來。左丞能堅持下來就不錯了,自是無暇再理會她。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前幾天才收的幾個流放犯與之前全然不同,乃是正經的“悍匪凶徒”,是當年王雲鶴在京城遇到了要當街打死的那種。人就是不會種地、不會乾活,就打打殺殺,除了正經事兒,□□掠擄無所不做。
才到福祿縣,給放到流人營裡,沒三天就要占獸醫妻子的便宜。虧得單八等人聽到動靜要來救,反而被他們打了一頓。丁校尉的營地在流人營旁邊,聽到聲音派了健卒過來才免去了一場禍事。
祝纓隻好將流人的“規矩”也立了起來——流放犯到了地頭,先打四十殺威棒。
她一封一封翻著信件,信沒看完,吳、曹二人都說完了,祝纓道:“好,知道了,你們去後頭歇著吧。”
兩人知道她的習慣,一揖,退了出去,留她繼續看信。
鄭熹的信越發的囉嗦了,這也叮囑那也叮囑。劉鬆年的信就很有趣了,先說瑛族的傳說十分有趣,然後故作不經意地說,桔子不錯啊,有沒有給我兩顆。最後才是說到了趙蘇的文章。
劉鬆年沒有批改趙蘇的文章,而是給了祝纓一個建議:要不讓他去讀番學吧。這賦作得味兒不對,根本沒法兒改。他還舉了個例子,就像鄭熹和周遊,都是人,你要把周遊改成鄭熹,就改不了。
如果真要走科考的路子,就考個明經,背書的那種,或者去國子監讀書。“文名”是很難的了。
祝纓心道,番學是不可能的,隻好設法進國子監了。可惜國子監也有些難度,不是現在就能進的。
“唔……”她忽然起身,將各種信件攏好拿到後麵臥房裡,放到裝信的箱子裡鎖好。然後換了身衣服,慢慢地往衙門外走去。
衙門外麵的街上,她遇到了丁校尉。
丁校尉道:“祝老弟,你出來怎麼不帶個人?”
祝纓道:“有你在,安全得很,哪還要人?新宅子還好?嫂夫人還喜歡?”
丁校尉是道:“喜歡。她喜歡了,我卻慘了,老弟,我的私房沒了。”他指著自己臉上的抓痕,表情十分的難過。
祝纓給駐軍補貼,這撥駐軍老家不在福祿縣。其時多半是一處征發的士卒集體往另一地服兵役,這一百人來源比較集中。祝纓就特意派人去那裡也建了個同鄉會館,一邊賣橘子一邊給軍士們提供一種兌換的服務,即,在福祿縣裡領的錢,如果要捎回家裡,可以能過福祿縣的同鄉會館。這樣他們就不用再另托人捎帶,以免被人侵吞了辛苦錢。
祝纓也不是讓人押著錢上路的,而是開一張單子,拿單子兌錢。每一百裡,收百分之一的費用。一百錢,走一百裡,到地頭兌個九十九文。
即便這樣,也比托人捎帶安全可靠。
丁校尉的家與士卒們不同,他是個小軍官,他在城裡置了一所小宅,本想討個外室伺候起居。這樣原配在家鄉伺候父母,他自己在這邊也有人照顧起居,如果再添個一兒半女,也不耽誤給丁家添人口。
想得很美。
就在前兩天,宅子剛用這段日子的補貼賃了下來,本地的媒人帶了個年輕的小娘子來給他說媒,正撞上老婆過來找他!“外室”也被打跑了,媒人也被打跑了,丁校尉被打得躲在了床底下。
丁娘子一戰成名,這兩天正妥妥地安排新居。
所以祝纓才有此一問。
丁校尉道:“明天來吃酒暖宅呀!”
“一定去。”
“我得回去給母大蟲應卯,晚一刻,又要鬨了。”丁校尉鬱悶地說。
祝纓背著手,踱到城外。公廨田裡的麥子長勢頗佳,已由青漸漸轉黃。祝纓在地頭又看到了單八,單八十分緊張地說:“大人!麥子很好,就快能收了!真的!不耽誤種稻子的!”
春耕眼看又要到了,單八看著沉甸甸的麥穗萬分不舍,生怕祝纓一個興起就把麥子鏟了好準備種水稻。
祝纓捏了個麥穗道:“很好!”她又不傻,稻子稍晚兩天種也是可以的,每年水稻也不是同一天突然就灑下種子種好的,也是有個過程。隻要趕上最後的時辰就行。
她說:“看來今秋麥子還要早種幾天。”
單八道:“小人一定記得!今年是第一年!”
祝纓才要說什麼,童波騎著馬跑了過來:“大人!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了人過來!關大人請您快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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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刺史的人她是不怕的,她翻身騎上了童波的馬,神情卻頗為悠閒。在縣衙門口跳下馬來,將韁繩扔給了侯五,祝纓信步走進了衙門裡。
走到大堂才發現,除了作陪的關丞,刺史府裡派來的居然是司法參軍事!而在司法參軍事身邊是幾個風塵仆仆的男子,年長者留須,約摸三、四十歲,年輕的二十來歲,幾個人還都帶著幾個隨從。
祝纓將那幾個人看了一眼,問道:“有人參我?”
司法參軍事姓康名樺,表情嚴肅,道:“這二位是禦史……咦?你……”
年長的禦史道:“祝令?果然名不虛傳。下官阮芝,忝為侍禦史,這位是樊路,監察禦史。有一樁案子,要來請教祝令。”
祝纓看看康樺,再看看兩個禦史,道:“既然都是刑獄上的事兒,我便不繞彎子了,是查案還是查我?公文呢?”
康樺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
祝纓看了他一眼,心道:看來你是不知道了。
康樺確實不知道,因為兩個禦史到了刺史府,要求刺史府配合一下,魯刺史問他們何事,他們也不講。魯刺史便派了康樺陪同前往。
康樺領了命,一路陪著來的。
阮芝道:“有件案子須得問祝令幾句話,並不是祝令的事兒。”
“請。”
康樺硬擠進來,道:“刺史大人有令,祝令是本州的官員,禦史大人有話要問,須得我在場。”
原來,魯刺史囑咐過康樺:“見機行事。若與本州有關,除非有旨意,萬不可叫人就這麼輕易將我州的官員白白帶走了!也不能叫他們就隨便審問了!你跟著!”
樊路笑容有點古怪:“你要聽?恐怕不能叫你聽了去。”
康樺執意不肯避開,兩下僵持住了。阮芝對祝纓道:“蘇匡。”
祝纓微愕:“他?”
康樺道:“這怎麼回事?”
阮芝道:“真要在這裡講?”
祝纓低聲對康樺道:“是為了以前京裡的事情。”
康樺這才勉強地道:“好,我等兩位禦史大人一同回州裡見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