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先回驛站,祝纓親自去找丁校尉。
丁校尉家本來就要準備暖宅的事兒,雖然會被老婆打,他此時還是在家裡幫忙的。丁宅看門的是丁校尉從營裡調來的軍士,看到祝纓笑道:“祝大人來了?!標下這就去通報我們校尉。”
祝纓道:“跑慢點兒。”
軍士仍是一道煙跑了去,丁校尉轉眼就出來:“祝大人來得好早!我這裡酒席還沒準備好哩。”
祝纓道:“方便說話麼?”
丁校尉道:“到書房來吧。”
丁校尉不讀書,“書房”不過徒有其名而已,實則是個丁校尉裝門麵的會客室。兩人賓主坐下,祝纓道:“京中兩個禦史要見你。”
“咦?我與禦史有什麼瓜葛?我養個外室,那不是沒養成麼?”他摸了摸臉,上麵疤還沒掉呢。
祝纓道:“這也算個事兒?你自己小心著點兒,沒發文拿你,現在事就還不大。”
“哦哦!祝大人,一同去不?”
祝纓道:“我要不與你同去,以後還能做得成朋友麼?走著。”
兩人走到院子裡,丁校尉對後麵大聲叫吼了一句:“我跟祝大人出去了!”
丁娘子從後麵繞過來,見到了祝纓才笑道:“祝大人又要為我們家費心啦。”
祝纓道:“哪裡。”
丁娘子這才放心地放丁校尉出門。
————————————————
二人到了驛站,裡麵已然擺開了架勢,阮、樊二人與康樺正在聊天兒。三人的隨從加起來也有十數人了,都列隊整齊。
祝纓暗中警惕,丁校尉卻大大咧咧的。祝纓向丁校尉介紹了阮、樊、康三人,丁校尉對三人抱拳為禮,又問:“不知叫我來有何事?”
丁校尉是一點也不怕的,他是軍人,並不像一般的官員那樣可以被隨意處置。
阮芝請他二人坐下,丁校尉的品階最低,就坐在了最後。
阮芝就問道:“丁校尉帳下可有一個叫洪幺的人?”
有。祝纓在心裡答。丁校尉帳下從她手裡領補貼,攏共百來號人,她連這些人長什麼樣都知道。
丁校尉也說:“有。這小子怎麼了?”
阮芝點點頭,不答反問:“為人如何?”
“就那樣吧,是個肯出力氣的兵。”
“品性如何?”
丁校尉道:“這話奇怪,咱們當兵的,以忠君愛國為要,哪有什麼不好?”
阮芝道:“那就是還算可信了?”
“他沒犯什麼案吧?”丁校尉忽然怵了。
阮芝微笑道:“好叫丁校尉知道,五百裡外有一地名豐堡,那裡的士卒險些嘩變。”
“哎?那與洪幺有什麼關係?”
阮芝對祝纓道:“祝令,我現在要是封賬,應該不算晚吧?祝令一向能乾,我們都是知道的。隻是有時候,太能乾了也不好。豐堡的駐軍與本地洪幺等人都是同鄉,祝令會心疼人,給他們發錢了吧?都是同鄉……”
原來,一處征發的兵役並不全會分到同一個地方,譬如福祿縣就需要一百來人,如果洪幺老家一次征發三百人,另兩百就會調到彆的地方。洪幺等同鄉跟著丁校尉到了福祿縣,他的另一部分同鄉們則在豐堡當兵。
今年過年之前,祝纓不但發了按月的補貼,還給每人一筆按品級不等的過年費。都湊在一起,對普通人家來說也算是巨款了。祝纓又提供了費用極低的運送錢款的業務,讓洪幺的家人過了一個好年。
好巧不巧的,洪幺“肯出力氣”之外又彆有一個特點——大嘴巴。丁校尉帶兵也不算很苛刻,更要給祝纓麵子,他就點了個強壯又能言會道的士卒,命他陪同福祿縣派去開同鄉會館的人回鄉。一是給福祿縣的人領路,二也算是為了保護福祿縣人的安全。
這個人就是洪幺。
洪幺能言會道在趕路無聊的時候是個優點,可是回到家一吹牛就是個缺點了。他回到家,陪同鄉會館的人將捎帶的錢一分,自己也回家過的了。過年少不了串親戚,他大嘴一張,就吹起牛來:咱們這回可以發達了!福祿縣孝敬咱們土地、錢糧、還給牛和犁!
他與所有出門闖蕩而回家的人一樣,必不能灰溜溜的回來。征發兵役是件沒有出息的事兒,但是能發財就另當彆論了!
沒多久,十裡八鄉好些人就知道了他怎麼顯擺的。他明明隻攢了兩貫錢,卻將這兩貫錢都拆散了放到一個笸籮裡,擺在自家堂屋的桌子上叫人看。對錢吹牛,越吹越沒了邊兒。
事兒就傳到了在豐堡駐軍的人家裡,福祿縣都這樣,豐堡應該也不錯吧?
並沒有!
豐堡地方就算要與駐軍相處,也是先從校尉等頭領開始結交,誰能照顧到一個個的大頭兵呢?那得看校尉做不做人。
這校尉自己撈錢還撈不過來,又要士兵過得清苦以顯示自己清廉,哪有心想到他們?校尉不做人,自己吃得滿麵油光,卻以“青黃不接”為由,又汙了一筆款子。豐堡駐軍的日子愈發的難熬。
終於在前陣子出事了!
起因是一個士卒收到家裡人捎來的口信——他爹死了,但是沒錢埋,家裡借了錢辦了喪事兒,讓他把一些軍餉捎回來還債。
他向校尉討錢,反被校尉的親兵說:“不識大體,沒眼色。”
兩下吵了起來,親兵把人給打了。豐堡士卒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老鄉幫老鄉,與親兵們打了起來,校尉又要“行軍法”,要斬殺帶頭鬨了他的事的人。這下可算是捅了馬蜂窩了,士卒鼓噪起來,執刀殺進了校尉的大帳,將他給挾持了。
又把平素奉承校尉、欺壓士卒的親兵們都殺了,接著就公推了兩個人要向上陳情,控訴校尉不做人。
事情鬨大了,當地官府趕緊加緊文書發到了京城,皇帝震怒!
京城一麵下令安撫、處置嘩變的士兵,一麵下徹查。事情比較緊急,需要快點拿出個結論。
再另派官員過去調查又耽誤時間,正好,阮芝、樊路已然在附近了,不如發一封公文,由驛路飛奔去通知,可比另派官員趕路節省時間啊!
這裡麵本來沒祝纓什麼事兒的,祝纓道:“豐堡克扣士卒以致嘩變,與我福祿縣何乾?”
阮芝道:“凡事都要從根子上來。錢糧的賬,還是要說一下的。”
丁校尉也有點傻,他不識幾個字,他的賬也挺糊塗的。他有點慌亂地看向祝纓。
祝纓道:“賬可以封了查,我的賬你查一千年都行。將要春耕了,我縣裡錢糧調度要安排這一件大事,耽誤了春耕,我是不依的。”
阮芝微笑道:“這是自然。”
祝纓道:“請。”心裡卻罵了一句:他娘的!
他看了一眼丁校尉,丁校尉惴惴,低聲罵道:“他娘的,我非得割了這小子的舌頭不可!”
樊路聽到了,彆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祝纓心說:你可閉嘴吧!
————————————
案子主要是士卒嘩變,但是阮芝二人在福祿縣,所以先查的福祿縣,且說:“我們還要趕去豐堡,不會耽誤祝令太多時間的。”
祝纓道:“請。”
一行人到了縣衙,祝纓自己現在就是被查的人,隻得把大堂讓給了阮芝。阮芝也不拿她當犯人,還客客氣氣地請她坐下。丁校尉也得以敬陪末座。
樊路道:“時間緊急,咱們就長話短說了——丁校尉,你的賬呢?”
丁校尉道:“我叫他們去取!”
阮芝道:“且慢!”他指了自己的兩個隨從,讓他們跟著丁校尉的人回營去拿賬本,又讓把洪幺也給帶過來。
然後,阮芝對祝纓客氣地道:“不知縣裡的這一筆賬目是怎麼結算的?據我所知,福祿縣並不富裕。還請封賬看賬。”
他邀了康樺一同查看福祿縣的賬冊,福祿縣曆年舊賬早清,如今是祝纓到了之後重建的新賬。雖如此,他們幾人都不是專門做賬的人,查起來也十分的麻煩。
樊路道:“我們隻看這一注的賬。”
他們命隨從先上封皮,然後再讓福祿縣將與丁校尉的賬目往來部分從中揀出。如果看著沒問題,那就算過關。隻要稍有問題,立時就要倒查回去。
祝纓道:“雖不富裕,先前朝廷免了逋租之後就好多了。過不好,因新債疊舊債。舊債免了,自然就沒了新債。且又搜出隱田隱戶,這點錢還是有的。祁先生。”
彆人見禦史得嚇得半死,祁泰天生懵懂,耷拉著眼皮、抱著本賬給阮芝報賬。
開荒分地、提供耕牛種子之類都是有公文往來的,福祿縣的賬目裡也有一筆“錢糧”明明寫著是開荒的補貼。
阮芝又問:“為何沒有耕地,要分荒地?”
關丞忙插言道:“拋荒。”他將事情統統推到了汪縣令的頭上,講述汪縣令之不務正業,致使流人營荒廢了,所以駐軍也撤了,駐軍種的地也就荒了。這一部分的公文還是在的,駐軍撤離,還是要下文的。
阮芝與樊路又翻出這份公文,驗看了上麵的大印,才說:“倒也說得過去。”
須臾,丁校尉的賬也拿到了。福祿縣的補貼由祝纓這邊發還好,糧餉等由丁校尉發的,中間賬目稍有不清,丁校尉額頭上生滿了黃豆大的汗滴。
阮芝看了看,輕輕一笑,就將賬本往桌上一扔。對祝纓道:“祝令,恕我們失禮了。”
祝纓道:“這是哪裡的話?查清楚就好。”
兩下又客氣了一回,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當晚,阮芝等三人還是住在驛站,祝纓卻召來侯五:“你連夜去京裡一趟!”
侯五當時都要睡覺,被叫過去的時候還以為是要簡單跑個腿,等知道“跑腿”的內容之後,人也傻了,這跑腿也太長了!
他小心地問道:“大人,出什麼事了?”
祝纓冷冷地道:“沒事就不能上京了麼?你收拾好,去見幾個人……”
她讓侯五見的一個是鄭熹,問問他的底,蘇匡背後到底有什麼事兒。第二個是陳巒,請他支招,其他誰都不問。
侯五見她神情嚴肅,忙道:“是!”
祝纓連夜給他開了條子,侯五從福祿縣出發,一路徑往京城而去!
那一邊,阮芝、樊路二人也不在福祿縣久留,兩人雖對祝纓不是很滿意,卻知道嘩變案的根子其實並不在福祿縣而在豐堡,一旦處理不好,他們兩個也要跟著倒黴。
第二天,二人連祝纓給準備的土儀也不及帶,便動身往豐堡去了。
康樺對祝纓道:“你與我一同去見魯大人吧!這都什麼事兒?!”
祝纓道:“我還得準備春耕呢。”
“你賬都叫人封了,還備春耕呢?”
祝纓笑道:“這不又解封了嗎?”
康樺低聲問道:“禦史們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你總不說,大人和我怎麼幫你?”
祝纓道:“這事兒與咱們都沒有關係,與京裡有關係,你真想知道?”
康樺厭惡地皺眉:“你就憋著不說吧!哼!”
祝纓道:“我倒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何況……”
“什麼?”
祝纓道:“這件事兒,魯大人恐怕也是不要沾的好。”
康樺瞪大了眼睛!
祝纓對康樺道:“不會叫你為難的。稍等,我修書一封,你捎給魯刺史就是。”
見她如此不知好歹,康樺大怒:“你可真是不識好歹!大人好心保你,你卻這般作派!”
祝纓道:“康兄這番奔波也是辛苦了。”
康樺拂袖而去!
關丞直到此時才敢湊上來,怯生生地問:“大人……這……要如何是好?”
祝纓一挑眉:“什麼‘如何是好’?”
關丞不敢答話,心中委實擔憂。他不敢再問,回到縣衙之後等在簽押房外麵,待小吳經過之後一把拉住了他!
小吳嚇了一跳!
關丞道:“彆假模假式的了,問你一件事兒——你上京的時候,遇到什麼事了嗎?”
小吳笑嘻嘻地說:“能有什麼事兒?相公們很喜歡咱們大人呢!都有回信。”
關丞狐疑地看向他:“真的?”
“當然是真的!要不好,我還會回來嗎?我是京兆人,早躲回家裡啦!”小吳說。
關丞臉上終於浮現出一點點的笑來:“那就好、那就好,看來是不會有什麼事兒的。”
“怎麼就不會有什麼事兒呢?”小吳故意說,看到關丞又擔心了起來,才緩緩說出下一句,“會有好事兒的!”
關丞笑罵一句:“你這猴子!”背起雙手踱步走了。顯是相信了小吳的話。
——————————
小吳的話倒也不假,就在他答完關丞的話之後的第三天,祝纓便又收到了來自京城的關懷。
寄信來的是冷雲,他特意派了人從京城送來急信。
信上寫道:段嬰那個狗日的又要揚名京城了,他寫了篇彆人都喜歡的賦出來賀太子有了兒子,他爹段琳正設法要把他回來呢!陛下看起來是有些意動的!咱們可不能落後了!要不要叔幫你弄回來呀?他有詩文,你有祥瑞呀!趕緊的,再整點什麼白雉之類的,不然弄個靈芝也行!你“爹”鄭熹現在不能動彈,他過得慘呀,天天被他舅罵。你彆指望他了。也不要指望政事堂了,王雲鶴是什麼人你又不清楚。趕緊的,叔幫你。
祝纓心道:你是不知道阮芝來找我查了兩個案子,要是有人從中弄鬼,搞不好我就得被押解進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