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雲鶴道:“去個人問問,怎麼回事兒。”他調祝纓進京解釋之後是記得此事,但也知道祝纓回來就能應付這事兒,不必他緊盯著。等公事完了,他再召祝纓來聊一聊,讓人看到回護之意也就行了。
自從前年派了一群人出京任地方之後,各人的長短優劣也都能看到了。王雲鶴不帶一點情緒地隻看各人的政績,也得說祝纓是其中乾得最好的。值得他額外給一份“單聊”,讓大家看一看,彆瞎踩人。
一會兒,孫一丹就過來回話了,施鯤道:“這小子,做事穩重、為人淘氣。得好好說說。”
王雲鶴瞬間改了主意,道:“叫他過來回話。”
孫一丹就去找人了。
祝纓身後跟著倆背袋子的禁軍,大搖大擺到了政事堂。孫一丹道:“祝大人,請在外麵稍候,小人進去稟報。”
祝纓道:“有勞。”她環顧四周,見不少書吏躲在柱子後麵看她,她一笑,跟禁軍說話:“有點兒沉吧?放下來吧,辛苦了。待會兒你們找李校尉要辛苦錢,對他說,等我回去了跟他算賬。”
兩個禁軍都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我們先在這裡等一下,小祝大人去回話,要用這口袋,一會兒不得人拿過去麼?”
祝纓道:“行。”
王、施二人日理萬機,孫一丹去領祝纓的功夫,他二人壓根就沒閒著,正辦著手上的事兒。孫一丹等了一刻,等到二人將東宮長子相關之事議完,才進去稟報了。
施鯤道:“帶他進來。”
祝纓正正衣冠,將口袋托付給禁軍,舉步踏入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間一間正堂,兩邊是丞相們的桌案。祝纓被孫一丹引入左邊一間,施、王二人都在,正對坐在一張榻上喝茶中場休息。
祝纓見過了禮,二人將她一打量,果然是光光的下巴,不過臉色略蒼白,又瘦了一點,像是認真做事累的。施鯤又不提她的須了,問:“路上還好?”
祝纓道:“遇著幾場雨,耽擱了幾天。”
王雲鶴問:“知道叫你來什麼事的嗎?”
祝纓道:“是!”伸手就從袖子裡往外掏。她早準備好了!
先拿一份當年從大理寺離職時的交割文書,這份文書足有六頁,上麵明列了交割時她交出去的東西,最後是左丞接收簽的字,證人胡璉畫的押。
王雲鶴道:“不錯,是很仔細了。”順手將文書給施鯤看,施鯤看了一眼,見上麵列得清楚明白,除了一頁的產業,還有她交出去的文案有多少卷之類都列了出來。施鯤看得一陣舒心,道:“可以。蘇匡的案子,你怎麼看?”
祝纓又從袖子裡再掏出一份單子,上麵略薄一點,隻有四頁。王雲鶴問道:“這是什麼?”
祝纓道:“是下官接手時的單子。”
王雲鶴與施鯤都看了,兩下一對比,她管大理寺庶務的時候著實給大理寺弄了不少產業!施鯤心道:一向知道他能乾,不想是這麼的能乾!怪不得老王看重她。我都饞了!
王雲鶴一捋須,微笑道:“福祿縣的駐軍,又是怎麼回事?”
祝纓再掏一份文書出來:“這是賬目。”奉上之後解釋了駐軍新至的時間,就算是良田,當時也過了春耕的時候,當年是沒有收成的,餓著了當兵的一準兒出事兒,所以必須補貼。至於田地,還是“開荒”。
她說:“您看後麵,預算就是頂格給十年的,十年之後,他們的地也能開好了,就不再給了。”
施鯤道:“你還管到十年後了?”
祝纓道:“不敢留麻煩給後來者,下官離職之前必將這一筆準備出來,不給後來人挖坑。”
施鯤道:“胡說,你的逋租是怎麼免的?不欠朝廷的就不錯了,福祿縣還能有盈餘供他十年?”
王雲鶴也很關心這個問題:“你不是個會苛待百姓的人,這一筆你要如何應付?”
祝纓道:“本來不想說的,不過……還請兩位相公坐穩,先看一樣東西。”
“哦?什麼?”王雲鶴看向她的袖子。
祝纓道:“在外麵了。”
孫一丹躬身道:“相公,祝大人回來兩個口袋。”
“拿進來。”
兩個禁軍很仗義地將兩個口袋扛了進來,咚咚兩聲鈍響,將袋子卸到了丞相麵前的地上。他們對著王、施一拱手:“相公,都在這裡了。”
這一臉露得,難說有沒有用,王雲鶴說:“打開。”並沒有多看他們一眼的意思。
二人將口袋上繞的繩子解開,將袋口往下挽,口裡:“咦?”了一聲。
祝纓從裡麵抓起了一把麥子,送到了施鯤的麵前:“相公,您看這個盈餘行不行?”
“這算什麼盈餘?嗯?等等……”施鯤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王雲鶴突然站了起來,快步走到袋子前,親自抓了一把,說:“這……新麥?你哪裡來的?福祿縣不是產稻米的麼?”
祝纓道:“下官去年起就在福祿縣試種的,旁的或時間相衝突,又或水土不服,旋麥也沒種成。隻有去年秋天種下的宿麥,二月裡收到了。收完了宿麥,春耕再種稻子……”
“啊!”施鯤也叫了一聲,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過去,也抄了一把麥子。
兩個丞相一人守了一袋麥子,左手倒右手,嘖嘖稱奇。王雲鶴嚴肅地說:“此事不可誇口。”
祝纓換了個袖子,又掏出一疊厚厚的成冊的本子來:“不敢有一字虛言,相公請看。”
王雲鶴將手裡的麥子放回袋子裡,拍拍手,接了本子。看著封皮上寫著“試種”,揭開來看,第一頁是一張圖,畫著幾塊地的分布,旁寫福祿縣的位置。匆匆往後翻,也有種豆的記錄,也有種粟的記錄……
祝纓道:“往後翻。得罪了。”她走上前,往後翻到了“宿麥”一項,見上麵詳細記著種了多少畝地,宿麥從幾月幾日開始種的,犁地多深,氣候如何,何時抽穗,何時成熟、如何收獲。
最後記著產量——畝產一石半。
王雲鶴大喜:“妙!你等等!施公?”
施鯤也眼帶激動之色,兩人都是乾過實務的,知道真乾事與假乾事之間,差的其實是“細節”,許多事兒不親自乾是不可能知道的。祝纓這本記錄乾得又實,細節又足,王雲鶴更是個知道怎麼種地的人。細細一看,何處引渠,如何晾曬,曬了幾日。這些都是細節。
二人一邊翻看,一邊又問祝纓一些問題。祝纓也都一一回答了。二人指指點點,又命人找出輿圖來,指著輿圖比比劃劃,福祿縣能種,福祿縣的周圍呢?他們議論著,最後相視一笑,互相點頭,看祝纓的眼神尤其的慈祥。
祝纓伸手把本子拿了回來:“隻有一件事。”
王雲鶴聲音難得有點顫:“什麼事?”
“這個隻是試種,若非為了回相公的話,下官是不會現在說出來的。”
施鯤問道:“為什麼?”
祝纓道:“有這個收成,一是種子好,二是下官專撥了公廨田種的麥子。有耕牛有農具,灌溉也好。”她翻了那本試種的記錄,上麵另一頁的“宿麥”,說:“這個是在一塊薄田上種的,一畝隻有一石的麥子。”
“福祿縣地處偏僻南方,太熱的地方也種不了它。再有,福祿縣的農夫並不擅長種麥,要種兩季莊稼,地力也要跟得上,要積肥……”她慢慢說了許多中間的細節,王、施二人斷定她是真的種出了麥子。
祝纓又說:“所以,畝產不一定就有一石半,一石也就差不多了。再脫殼去皮,要是吃麥飯呢,還多一點,要磨成粉,良田能有一石麵粉?薄田也就幾鬥?這稅是不是先不算麥子的收成……”
王雲鶴突然笑出了聲:“哈哈哈哈,你呀!帶上你的麥子,咱們去見陛下!施公?”
施鯤也說:“對!請陛下也高興高興!”
祝纓道:“是。”
兩個禁軍也來神兒來,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上去幫忙。施鯤道:“你們兩個閒著做甚?”
二人趕緊上前,將袋子重新紮好口,扛著跟在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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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與皇城之間也有城門,王雲鶴道:“你們在此等候!”
祝纓與兩個禁軍都在這裡站住了,此時已是下午了,王、施二人進去了有小半個時辰,一隊小宦官跑了出來:“祝纓何在?”
祝纓站了出去:“祝纓在此。”
打頭的宦官喘著氣說:“快!陛下要見你呢!麥子呢?”
兩個禁軍道:“在這裡了!”
宦官道:“行了,交給我們,你們去吧。”
將兩個禁軍噎了一回。
祝纓對他們使了個眼色,二人忍氣吞聲地走了,心裡罵:閹狗!
祝纓與宦官並排前進,後麵兩個宦官扛著袋子,宦官笑道:“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纓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很高興,一會兒奏對的時候可提著點兒神呐!”
“是。多謝提醒,不知怎麼稱呼?”
宦官笑嘻嘻地說:“現在先不告訴你,下回能再見著了,就知道了。”
祝纓遂不再問。
宦官又問:“麵聖的禮儀,祝大人都還記得麼?”
祝纓道:“幸好還沒忘。”
“那就好。”
一行人並不去朝會之所,而是從旁穿過,去了一旁一所皇帝日常理政的宮殿,高台之上宮殿五間,正中掛著著“勤政”二字的匾額。
皇帝本來是不太高興的,下午了,沒什麼大事兒他就能休息玩樂了。想到王雲鶴和施鯤都不是無事生非的人,他隻得接見了兩位丞相,因此也聽到了一個極好的消息——稻麥兩季!
隻要一縣能推廣,就意味著他實際上多了一縣的田地,一府推廣就意味著多了一府的錢糧!
他不太敢相信這個好消息,問道:“此言當真?”
王雲鶴道:“祝纓就在宮外,陛下可宣來查問。”
施鯤道:“他此來已將種出來的宿麥帶了過來了。”
“宣!”
祝纓跟著宦官到了勤政殿內,她照著之前學的麵聖的禮儀,對著皇帝正常舞拜,皇帝道:“平身。”
祝纓也正常站了起來,這就讓皇帝看著很順眼了。雖然表現得很緊張有助於彰顯皇帝的威嚴,但是官員也得有個穩重的樣子,尤其是乾了這麼大一件事兒的官員,樣子上得拿得出手。
皇帝問道:“王、施二相說了你種宿麥的事,可是真的?”
祝纓道:“不敢欺瞞陛下,臣是試種了。手上沒有太多的種子,隻稍種了二十畝,收成尚可。麥子就在外麵。”
“拿上來!”
皇帝本來坐得很穩,等著宦官把麥子拿過來,可隨著小宦官走得越來越近,他忽然覺得自己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過去!
小宦官嚇了一跳,七手八腳幫他把袋子打開。皇帝也伸手抄了一把麥子:“是麥子!真的是福祿縣種出來的嗎?”
祝纓道:“是。”
王雲鶴低聲給皇帝解釋:“陛下看,這是今年的新麥,絕不超過兩個月。”
皇帝十分驚喜,他又問祝纓:“你以為可行麼?”
祝纓忙把對王、施二人說的又說了一遍,最後又說:“尚未推廣,還不知道產量,這稅是不是……”
皇帝道:“哦,你怕再欠逋租。我想起來了!”白雉嘛!他忽然又想起來了,“哎,識字碑也是你的手筆吧?”
祝纓道:“是劉先生寫的識字篇,下官隻是給它刻出來而已。”
皇帝道:“你是個實乾的人呀!劉鬆年可說過你呢,嫌你給他寫的東西不好,你真寫了一篇?刻出來了?”
“呃……”
皇帝心情好,命人把劉鬆年給叫過來:“我來給你們開解開解,寫就寫了,明明是一件好事麼!他偏跟小孩子鬨彆扭。誇他還不好麼?”
劉鬆年就在宮裡,他早知道祝纓來了,不過繃著不去看熱鬨。此時皇帝宣召,他還生□□帝真是耽誤他聽趣聞。到了勤政殿,他還得裝成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哪知行完禮一抬頭,竟然看到了祝纓!
劉鬆年揉了一下眼睛,皇帝笑道:“不許生氣!我叫你來的!”
劉鬆年心裡挺高興的,現在又得裝成有意見,故意說:“臣從來是個好脾氣的人。”
皇帝笑道:“是是,你脾氣最好了。”
又讓祝纓當麵謝劉鬆年。祝纓也老實道謝了,她本來就很感激劉鬆年肯俯下身子幫忙,語氣尤其的誠懇。
劉鬆年道:“罷了罷了,願意弄就弄了吧。”
祝纓就著彎腰道謝的姿勢扭頭朝上,道:“您心裡其實挺願意的,對吧?不然也不給我寫呀!”
劉鬆年作勢要打,祝纓麻溜直起身子跳開兩步躥王雲鶴身後了。
皇帝又給勸解。王雲鶴與施鯤也戲上前勸解,王雲鶴道:“不能打,不能打,他這回是真的做了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真的?”
施鯤道:“不然我們能這麼高興?”
祝纓忙說:“陛下,臣有一言,還請陛下一聽。”
皇帝正興高采烈地“勸架”呢,聽這一言,攥著劉鬆手的袖子問:“什麼事?”
祝纓道:“種麥還未推廣,還請陛下寬限幾年的糧稅,福祿縣太偏僻,煙瘴之地,百姓太苦。臣還有一個念頭……”
“嗯?”皇帝皺眉,“說。”
祝纓道:“還是從瑛族說起來的,臣還想,如果可能,也教他們耕種。”
施鯤脫口而出:“要慎重!”
祝纓道:“下官明白,是怕養寇。”
劉鬆年哼了一聲:“知道還乾?”
祝纓道:“不是因為那個,聽我說一句,就一句!
咱們與瑛族貿易能得厚利,此多而彼少,從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所有的東西都到了一個人的手上,彆人是徹底服了,還是想要搶奪呢?臣想,讓他們也能過得下去,免得走投無路,鋌而走險。
臣說稅也是因為同樣的想法。財富如流水,總往低處聚,臣嘗讀史,富者愈富而貧者愈貧總是無法避免的,因為富人能夠承受更多的災禍,挺過去就是坦途。窮人一旦有一點波折就是傾家蕩產,或致逃亡身死。如果財富恒定,很快就會有兼並之禍。
水如果都聚在了一處,彆處花草樹木要枯死,魚蟲鳥獸乃至於人都要渴死。所以天帝降旨,雨師風伯、四海龍王取水布雨,澤被萬物。
從江河湖海裡取水是很難的,那就要各處源源不斷地有水,不能斷了。多一季莊稼,就是讓地裡多儲一些水,可緩兼並的痛楚。
陛下,行雲布雨不易,不如真正的開源。或五年、或十年,容百姓習種熟練再依產量定稅不遲。這才是萬世之功。
這都是臣的一點兒傻念頭,還請陛下恕臣狂妄之罪。”
說著,她向皇帝拜了下去。
皇帝站著,想了一會兒,說:“這是謀國之言!”
他看了一眼眼前幾人,心道:確是棟梁材,無怪劉鬆年也對他青眼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