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緋衣(2 / 2)

藍有誌低聲對孫一丹說:“看來真有點兒門道。”他二人出了政事堂,又是一副端莊體麵的樣子了。

竇朋與裴、冷從朝上下來,聽說祝纓來了,道:“請過來說話吧。”

裴清的耳朵動了一動,“請”字用得還挺妙的哈。

祝纓與藍、孫二人同到了堂外,這正堂她是極熟悉的。她不動聲色,緩步走了進去,藍、孫二人跟在後麵。三人拜見了上麵三位,冷雲道:“你們兩個怎麼來了?”

竇朋看過去,見這二人也是麵熟,道:“相公們有什麼事嗎?”

藍良誌拱手陪笑道:“相公命我二人送祝大人先到大理寺、再去禦史台,故而前來。政事堂並不插手這件案子,這兩天案子過了相公們還有旁的話要問祝大人,所以派我二人跟隨。”

竇朋道:“知道了。”

祝纓道:“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詢?”

竇朋對祝纓還有印象,微笑道:“核實一點小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蘇匡。”

祝纓還如在政事堂答的那樣,道:“下官離職時俱已交割完畢了。禦史台派了阮、樊二位到福祿縣時問過,下官並無旁事可說給他們聽。”

竇朋點頭,祝纓看他表情知道自己猜的不錯。她其實不用過來這兒,交割都交割完了,還有什麼好弄的?竇朋也壓根兒不想禦史插手這事兒,他剛來,地盤就被彆人橫插一手,誰能忍?

竇朋對禦史台也是一肚子的不滿,見祝纓不多提其他,道:“你們在時大理寺規矩整肅,哪知會出這樣的事?!”

祝纓道:“人各有職司,若是時時審查下屬,豈不要被說多疑又器量不夠?”自鄭熹離開之後,是裴清在代理大理寺,無論是左還是蘇,他們如果犯事是很容易牽連到裴清的。這可不是祝纓願意看到的。

竇朋問道:“當年究竟如何?”

祝纓沒給他看自己接手時的收據,而是將自己與左丞交割時的收據呈給竇朋看,道:“就是這些。您看看怎麼抄錄一下,不然一會兒禦史台那兒還得打官司。”

竇朋當即喚了書吏來一人一頁飛快抄寫,抄完了再將原件還給祝纓。祝纓將他們抄的又看了一遍,簽了個背書。

抄的、看的一麵歎她仔細,一麵想:可恨!原來我們曾有這麼多的產業。

竇朋道:“我料亦差不多。”

祝纓道:“大人明鑒。”

竇朋左右看看,問裴、冷二人道:“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麼?”二人都搖頭。

藍、孫二人又陪同祝纓往禦史台去。

禦史台離大理寺也不算遠,很快就到了。禦史台裡有祝纓的一個熟人,陽大夫不算,祝纓隻見過他幾麵,熟人是薑植。外人看來她和薑植不算密友,實際上二人與鄭熹都有很深的關係。蘇匡的案子不是薑植審的,他現在已是侍禦史,大家都是卡在六品上的人,見麵互相點頭致意,薑植就得去忙彆的事兒去了。

管蘇匡案的侍禦史叫閻建民,是個方臉的中年人,長得很合選官的相貌,頗具威嚴。對祝纓說話卻還客氣:“累祝令跑這一趟。”

祝纓跟他也是熟的,禦史台借大理寺的大牢,辦案的人常與祝纓有接觸,若是提審女犯,手續就更要繁瑣一點,更常打交道。

祝纓道:“不敢,有案子牽涉其中,自該說明的。”

閻建民道:“我便不與你客氣啦——究竟如何?”

“是我走之後的事,我手裡有的也隻有收據。我也帶來了,要不禦史找人抄錄一下?”

閻建民笑道:“案子的證據你不給我留下?”

祝纓道:“你不過拿這個對賬,有賬就行,這卻是我與旁人交割的佐證。你要留下來,也得給我寫個收據。”

“你還真是小心。”

祝纓道:“要是不小心,沒留這個東西,這會兒我自己都說不清了。”

閻建民歎了口氣,道:“好吧,我著人來抄寫。”

收據抄完,他又問道:“豐堡嘩變,怎麼回事?”

祝纓道:“我真不知道,離我五百裡呢。說是因為我給我那兒的人發錢,他們那兒倒鬨起來了,可笑不可笑?”

閻建民道:“有什麼可笑的?養家糊口的人,能不著急麼?你的賬有個說法麼?”

祝纓又拿出一本來:“這是我與丁校尉往來的公賬,你接著抄錄?”

閻建民笑道:“好。”

政事堂派了人送過來的,他也不想惹。跟祝纓在這皇城裡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好幾年,祝纓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很清楚的,除非上下串通一氣栽贓給她,不然是真找不到什麼毛病。

書吏抄著,閻建民抄手踱步:“我真不知道叫你跑這一趟是這的什麼,這麼遠的路。哎,你是要回來了嗎?”

祝纓笑眯眯地:“哪兒能呢?任期還沒滿,興許就是叫我回來好當麵訓話,免得我淘氣。”

閻建民道:“未必未必,聽說你麵聖了?”

“昨天,回了些在縣裡的事兒。倒先被相公們審了一回,他們問得可細。有點兒嚇人。”

“你還能叫嚇著了?”

兩人閒話的時候,這一份賬也被拆開抄完了,閻建民道:“好了,我這裡留個檔,你也看一看,抄錯了沒有?”

祝纓拿了,逐頁給兩份複件上寫了背書為注,最後簽上名。閻建民道:“小祝,厲害。”

祝纓道:“這又是怎麼了?”

樊路是閻建民派出去的,期間在公文裡夾過私信給閻建民,曆數祝纓之不配合與綿軟之狀。

閻建民心道:差遠了差遠了。客客氣氣給祝纓送了出去,出門時還說:“案子本不乾小祝你的事,隻是問幾句話。”

祝纓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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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禦史台,就沒有彆的地方了,藍、孫二人再將祝纓引回了政事堂。

王雲鶴滿心歡悅。祝纓麵聖的奏對非常得好,雖仍有青澀的地方,但是路子是對的。他花了些心思教祝纓讀史,祝纓讀出來的效果比他想象中的還好!這人帶著腦子讀書,能有自己的想法,王雲鶴豈能不喜?

他昨天又熬夜把祝纓寫的兩大本都看完了,祝纓寫的試種記錄,各種數據齊全。王雲鶴比照自己所知,知道她是用心去種地了。士大夫總有一種不好的習慣,說是“耕讀”實則那個“耕”許多人是不大瞧得上的,更像是一種姿態,秋收糧食沒有春天種的種子多也不在乎,人家不靠那個吃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也不是少數。

而祝纓寫的兩年為親民官的總結,更不僅僅是寫已經做過的,連計劃都有。不僅僅有福祿縣的,還捎帶寫了兩頁她對周邊的看法。當然也包括了稻麥兩季的問題,還包括了果樹的問題。

今天一大早,王雲鶴上完早朝就把這個又給施鯤看,兩人替著班把日常的事務給批示完。

中午吃飯的時候,祝纓被帶了過來。王雲鶴道:“來,一道用飯吧。”

祝纓的飯量比他倆都大,兩人見她吃得香甜,都指著自己的桌子上的菜讓拿給她。祝纓問道:“二位相公不吃嗎?我沒事兒的,趕路時也不吃午飯。”

“老了,吃不動了。”施鯤感慨。

王雲鶴道:“你儘量吃,不夠還有,我們看著你吃,胃口也好些。”

這會兒又沒有食不語的教訓了,一邊吃一邊聊。王雲鶴問祝纓一些情況:“南府你都給惦記上了?”

祝纓道:“不惦記不行,我想給福祿縣弄富裕些,還是那句話,財富如流水。水都流到我這兒來了,鄰居家要是窮了,我也睡不安穩不是?不如大家一起能種個雙季,吃得飽一點,手裡有點餘錢了,也能多買一點我的橘子。對了,您吃橘子嗎?”

王雲鶴笑道:“老劉手裡有塊板子,上頭有個白字。”

“就是那個。賣貴一點,我這兒容易賺錢。把周圍的錢都攏了來可不太行,還得他們都有錢了,才有錢買我的東西。橘子這東西,周圍幾個州都大量的產,怎麼分辨?也容易冒充,也容易衝行。人家頂好另有彆的生計。再有,人心趨利,種果樹有錢了,不種莊稼怎麼辦?”

施鯤道:“不錯。你怎麼辦的?沒見你寫。”

祝纓又扒了一碗肉菜,道:“不好意思寫,誰占良田種果樹,我弄死他。”

施鯤“噗”地噴出一口米飯,拿筷子點著她:“都說你促狹,我看你呀……”等等!這是皇城門前殺人的主兒啊!不狠才奇怪吧?

施鯤道:“還是要宣諭一下再動手的。”

“嗯,已經嚇唬過他們了。”

兩位丞相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問題,施鯤又問:“你跟魯刺史不和?”

祝纓道:“不敢。下官一向敬重前輩的,隻是福祿縣離州城也遠,下官到福祿縣想做的事兒太多,不免怠慢了刺史,好在刺史大度也不與下官計較,放手讓下官去做了。”

施鯤對王雲鶴道:“他嘴巧。”

吃完了飯,三人喝茶繼續聊天兒。王雲鶴問祝纓瑛族的事,祝纓說了自己的經曆:“下官去那兒連來帶回二十天,沒能全看到。除了語言不通,與普通百姓沒什麼區彆,哪裡都有聰明人,並不能因為他們是‘蠻夷’就覺得人家沒長腦子。”

她舉了阿蘇洞主下山,對山下工匠的手藝感興趣,許多小販想坑冤大頭的例子。“第二回,就叫人看出來了,笑得那叫一個邪氣。”

施、王二人聽了一笑。

王雲鶴又問瑛族是否可以教化,祝纓道:“您看過的,那詩史就是他們自己寫的。奏本是洞主外甥寫的。”

王雲鶴點頭:“寫得不錯。”

又問瑛族內的具體情況,關鍵是首領的意誌之類。祝纓道:“他們也想與朝廷交好,下官在勸他……歸附。相公看,羈縻如何?”

王、施二人都說:“果然可行麼?”

“相公麵前不敢誇口,下官確實在試著勸說他們獻圖、受朝廷敕封,隻是……”

“隻是什麼?”施鯤問。

祝纓道:“風俗不同,物產也與中原不同,稅上恐怕不行。我想,他們按石繳稅,一年一戶半石米行不行?少是少了些……”

施鯤道:“你還想收他們的稅?”

通常情況下,藩屬、羈縻是不怎麼能給朝廷上稅的,隔個幾年來“上貢”一次就是挺給麵子了,貢的東西也不多,朝廷還要給他們一些賞賜回禮,賞賜一般比較豐厚。

這些人的作用主要是“屏藩”,即阻攔更遙遠的地方的入侵,以及安撫他們自己不要作亂,彆亂吞並周圍其他的小部落打得亂七八糟。

祝纓還敢想收稅了!

祝纓道:“我覺得可以啊,要不咱試試?先不收稅,先看看敕封?然後教種麥子,多收一季莊稼,她也該給我點抽頭吧?”

二相大笑!

祝纓道:“真的,不過可能得討價還價。相公,我要的麥種,咱們是不是也得談一談了?”

兩人忍笑說:“行,看你怎麼還價。”

祝纓道:“下官想依次推進,那本子裡寫了,今秋我將所有公廨田種了,再給選部分有餘力的士紳,至於百姓,自願。耕牛也不夠的,還得我給他們租。冬天了又要修渠,怎麼將徭役使的人與耕種的勞力錯開來,不使民力窮匱,也還得試一試才能定下來。等今冬試過了,明年再繼續推廣。花個三、五年,讓全縣穩穩地種好麥子。以福祿縣的耕地,您這回至少得給我一千石麥種帶走,不能再少了!”

王雲鶴道:“你還想再有三、五年?”

祝纓站了起來,從袖子裡又拿出一份奏本,這是正式格式的奏本而不是自己隨手寫的總結。

她鄭重地往前一遞,道:“下官請再任一任福祿縣令,再兩任最好。一季稻、一季麥,一年就過去,一任縣令夠乾什麼呢?一棵果樹要好兩、三年才能結果,五年才能產量穩定,我親手種的橘子自己還沒吃上呢,我規劃的水渠、道路還沒修完。福祿縣還沒出一個進士。還有瑛族,才開了個頭兒。我去的時候,百姓穿得上補丁衣服的都不算最差的,鄉間還有衣不蔽體的人,我來了一回,總要讓全縣上下都能穿上一件新的粗布衣。我想回去。請二位成全。”

王雲鶴與施鯤難得感動。會說漂亮話的人很多,肯真的跑到二千七百裡外紮紮實實當縣令的很少,乾了實事再說什麼話他們都會感動。

王雲鶴道:“你乾多久,由陛下來定、由朝廷來定,你且回去吧。”口氣十分溫和。

祝纓道:“是。”

她不太擔心自己的請求會被駁回,王雲鶴實乾,稻麥兩季現在全朝廷就她懂,那肯定得用她。

她所猜不差,前腳出了政事堂,後腳施鯤就說:“看他獻白雉時,還道他動了歪心思,不想終是能夠踏實做事。”

王雲鶴道:“老實人不少,機靈鬼也不少。有捷徑還能克製住自己走正途的人,確實難得。”

“那就成全他?”

王雲鶴點了點頭。

兩人將祝纓的奏本仔細都看了一遍,見寫得與她剛才說的意思相近,不過用詞稍稍規範些,沒查出什麼錯訛、犯忌諱的事兒,才給她遞上去,再輕描淡寫一句:“倒是有些恒心,不肯半途而廢。”

皇帝道:“我也正想到他。很好。”

想了一想,於“準”字之外,又彆有賞賜,賜錢十萬,緋衣一領。

王雲鶴道:“緋衣是不是有些過了?”

賜錢十萬,一百貫,對皇帝而言不算大手筆。緋衣卻不一般,五品才能穿紅,祝纓卡在六品門檻上,她各項政績都隻是“剛剛開始”,沒有一項大功告成的,穿紅為時還早。

皇帝道:“哪裡過了?告訴他,這衣服是借他穿的。用心國事,將事情辦好,這衣服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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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祝纓不知道自己得賞了,案子的事兒她算應付完了,皇帝那兒也回完了話、丞相這裡也答完了題。

她出了皇城,趕緊回家換了衣服,重新收拾點東西,她得趕緊拜廟門去!

鄭熹、王雲鶴、劉鬆年都得去拜一拜,順便得去謝一謝嶽桓,還有冷雲,這人對自己確實算是熱心腸的。

虧得溫嶽給她送了些錢來,不然還不太湊手呢。

肚裡扒拉著算盤,皇帝派的賞就來了!

祝纓從來沒在家裡接過什麼旨意,隻好把供祖宗的香案給拿出來,搜了點香點著。曹家一家一口什麼都不懂,隻在一側跟著跪下頭也不敢抬。

祝纓接了一百貫錢、一領緋衣,還要請使者喝茶。使者不是內使,而是由皇帝指派的一個年輕翰林。翰林也分數種,有湊數的,也有正經的。這來的跟藺振一樣,是正經的進士出來的翰林。

他對祝纓有點好奇,所以不推辭留下喝口茶。先是傳了皇帝的話,讓祝纓記住:“用心國事,這衣服才是你的。”

然後才微笑道:“恭喜祝令,朱紫可期。”

祝纓道:“不敢。如果一心想著朱紫,現在就是我這輩子離緋衣最近的時候了。”

年輕翰林道:“福祿縣偏遠,恐怕……在下年輕,失言了,不如回京更方便些。”

祝纓道:“不敢辜負陛下聖恩,不將任上的事情辦好不敢想其他。”

“任上的事辦好亦是回京之途,離天子近些才能得沐聖恩呀。譬如段著作,隻有在陛下身邊才能一展長才。”

祝纓道:“他不容易。滾滾黃沙想種地都難,他的長處在這裡,走的路子對。我還能種個地,比他的處境好多啦,不該有貪心。”

年輕翰林心中是更親近段嬰的,眼見祝纓一句壞話也不講,心道:這人究竟是個寬和君子,還是個外寬內忌的小人呢?

他沒試著底,也不能留太久,打個哈哈,也不拿喜錢就走了。

曹家一家三口也算長見識了,曹母有點慌張地問:“大、大人,這、這要怎麼收拾?”

祝纓道:“不用收拾啊,我這就給它花了。太好了,我正愁手頭錢不太夠呢!”

她把衣服往衣櫥裡一放,提起一串錢來:“可算不用愁了。”

她先寫了個謝表,明天好投給皇帝。

接著就收拾了去鄭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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