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約定,由蘇媛和祝纓寫本上奏朝廷,將這件案子就寫成一樁普通的“為財殺人”的案件,不提及任何的兩族糾紛。阿渾因是“部中大人”,按照阿蘇族的習慣法,他也不用死,隻要交出殺手並且處以罰金。
祝纓計算了損失,給死傷者以補償,死者賠燒埋錢,傷者賠湯藥費。又有榷場受損需要修複的錢,攏共報出來二百三十九貫。阿蘇洞主一巴掌拍歪了抗議的阿渾,道:“可以。”
三個凶手由於不是山下的編戶齊民,阿蘇洞主完全可以強行處置,不用祝纓報大理寺去複核更不用刑部批準。兩人一合計,祝纓將商人往榷場一集合,阿蘇洞主的劊子手手起刀落,三顆腦袋落地。
阿蘇洞主對祝纓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要給你一個交待!帶上來!打二十鞭子!”
他又將阿渾綁了上來,派了個強壯的勇士鞭打阿渾。祝纓留意到阿渾的眼神,說:“大哥,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咱們也還照這樣辦。”
阿蘇洞主道:“好!”
商人們本有些疑慮的,因為祝纓一向對“獠人”寬厚,擔心她為了政績將此事隱瞞下去。現見三顆人頭滾落,阿渾又受了鞭打,都一齊歡呼。祝纓又示意丁校尉:“這位是丁校尉,以後交易都有他在。記著,我不是防備哪一個人,是防備所有為非作歹的人,你們當中有人誰心存歹念,也是一樣的擒拿格殺!”
蘇媛著她的話轉給阿蘇洞主聽,阿蘇洞主道:“又到日子了,你跟著你阿叔回去,將那什麼本子寫好。寨子裡有我。”
“阿爸。”
“家裡人要怨就怨我,不能叫你背著埋怨再管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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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又留了一日才走,這一日,她重開集市,親自敲響了開市的銅鑼。
因為之前榷場的交易並沒有做足三天,商人們帶來的貨物也都沒有販賣完,又有一些從山上下來的商人,這幾日過得度日如年還怕有人報複,見恢複了正常,心思又漸漸穩了下來,想到十五日的時候少販些貨,看看情況,如果不被報複就再接著做買賣。
凶案現場被雨水衝刷一新,又重墊了土,已幾乎看不出來了——工費祝纓都算給阿渾出了。
丁校尉帶著二十個人,個個昂首挺胸,商人平常見到這樣的人都要擔心他們勒索,現在看著又覺得安心了。
祝纓和阿蘇洞主也逛一逛,順手買些小東西。阿蘇洞主看著衣飾、相貌像是自己這邊的人,也問一句:“你賣的什麼?能有多少錢?換回什麼東西?”之類的。
祝纓道:“大哥,回去寨子裡的事兒請多上心,後院不穩,前頭事情也不好辦呐。”
“當然!”阿蘇洞主一口應下來。
眼下祝纓也不適合再往人家寨子裡插手,隻得一勸而罷,反正她還有蘇媛。
交易結束,隻要沒死的,交易都還挺順利。幾個死者的家屬也趕了過來,祝纓又主持代他們交易了貨物。他們見凶手已伏法,竟也都沒再鬨,反而跪謝祝纓代他們主持公道。祝纓心中滿是遺憾,明明事情該怪阿渾,她竟也隻能這樣判,甚至不願意因為阿渾的事情而影響到兩族的交往。她現在隻能記下雙方的姓名。
祝纓道:“是我的疏忽,天氣炎熱,你們加緊回去辦喪事吧。莫主簿,給他們兌錢。”
阿渾現在也沒帶錢,先讓趙灃墊付,然後阿蘇洞主再收了阿渾的錢給趙灃。
一樁案子就此結束,祝纓與阿蘇洞主在榷場分彆,阿蘇洞主捆了阿渾上山,祝纓則帶著趙蘇、蘇媛與自己的隨從回縣城。
趙灃被留了下來處置後續的事務,祝纓又派了他一項差使:“你再蓋幾間房子,給丁校尉他們過來的時候落腳。校尉要單間,其他人分兩間。就在榷場邊上,不要遠離。”
趙灃道:“大人放心,一定辦好。”
祝纓道:“大郎先隨我去縣裡,分麥種的事兒先由他料理。”
“是。”
祝纓於是啟程因縣城,此時從案發至今不過六日。
祝纓回到縣城,關丞等人迎人上來。祝纓道:“定了,凶手已然伏法了。”
關丞吃驚地道:“不上報大理寺嗎?”
祝纓道:“那是瑛族的人,現在歸大理寺管嗎?”
關丞道:“那……那怎麼伏法?”
“抓了殺了。”祝纓說,“阿蘇洞主也是深明大義的人。行了,以後有這樣的事甭一驚一乍的,給我累得。出個安民告示吧,就說凶手伏法了,以後兩族如果犯案,各依法辦。無論何族,我皆一視同仁。”
關丞大聲應了:“是。”
祝纓方與一行人重回了縣衙,祝纓對蘇媛道:“你也要寫個奏本的,寫出來一同送進京裡。”
蘇媛道:“奏本我也會寫一點兒了,可是那個律條有點兒難。”
“先寫奏本,寫完了我再教你寫那個。”
“好嘞!”
趙蘇道:“你留神著腳下,彆絆倒了。”
蘇媛見他臉上笑都多了一點兒,道:“你遇著什麼好事兒了麼?笑得像個傻子。”
趙蘇也不跟她生氣,說:“寫不出來的傻子不知道是哪一個。”
兩人拌嘴的時候,顧同從縣學裡回來了,看到一堆人就知道祝纓回來了,跑過來就叫“老師”。
“老師!您將事情辦妥了麼?!”
祝纓道:“你幫關丞去。”
顧同看一眼那邊一對已經停下來的“表兄弟”,答應一聲就去找關丞。祝纓這邊將兄妹倆打發走,顧同又跑了過來:“老師!!!”
“這是怎麼了?”
“您辦成了!真不簡單!山上山下好些年沒這樣過了,出了事兒,就是打。據說在很久以前有過捉了對方的犯人交還對方的事跡,但早已模糊不清了。”
祝纓看他有點興奮,道:“還沒完呢,奏本還沒遞上去,你幫忙了沒啊?”
“我這就去。”顧同又興興頭頭地跑了過去。
祝纓回家先換了衣服在書房裡寫奏本。記述了事件的經過、自己查訪的過程、證據以及判罰的依據。然後寫了自己與阿蘇洞主的約定、屬地管轄、互相知會。
奏本的最後寫了自己的觀點:總體還是要對方與自己一致,不一致而不能勸說的地方就先保留對方的習俗。
然後鋪開一張紙,打起了《法典》的草稿,律法雖然是她的長項,讓她現編一套還是太難。她尋思著瑛族本身也沒個《法典》,弄得太複雜也不像。就先仿著她背過的律法分部,然後往裡麵填自己需要寫的內容。
最先寫的就是“繼承”,將女兒也列為有同樣繼承權的人,隻要還姓娘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隨母姓,就不算“出嫁”。她有意模糊了嫁娶與入贅的區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朝廷裡讀到的人將會以為這是一種並不鄙視的“招贅”。
她又將“殺傷”裡麵夫殺妻減刑,而妻殺夫加重的一條抹去了,特意寫“互相殺傷”。
凡她之前看不順眼的律條,在這新的《法典》裡想改則改。什麼“變法”?不如自己造一個。
唯有這“人有貴賤”阿蘇家比朝廷分得還狠,她實在是沒辦法在這上麵明寫。隻能含恨不寫。
她這裡草稿打好,蘇媛那邊奏本的草稿也寫好了。晚飯後,蘇媛捧著她寫的奏本來請祝纓給修改。
祝纓看她已掌握了寫奏本的要領,先敬問皇帝,再談正事,道:“照著這個模子寫,總是出不了大格子的。”
蘇媛道:“那咱們的《法典》怎麼寫?我想照著上回寫的那樣,您看?”她問得有點小心翼翼的。
祝纓道:“行。你的草稿給我看一下。”
蘇媛苦笑著拿了幾張添改過的紙:“就這點兒,沒想好怎麼寫。”
祝纓提起筆來道:“呐,律,先分幾章,再往裡麵填內容。你現在要的,讓人知道你與兒子並無差彆,就照這個寫。不要寫什麼兒、女的差彆就行,也不要寫什麼夫妻有差。什麼都不要特意去表白,更不要寫隻要女兒厲害了就能如何如何。把男人女人當成一樣的人,很難嗎?”
“是有點難,他們不如我。”蘇媛說,“阿叔你和我阿爸除外。阿叔,那要怎麼寫?我們斷事,沒個明確的法,怪隨心的。阿爸嫌寫了下來就像被捆住了手腳,我也說不清哪些事到底用哪些刑。”
祝纓道:“那這樣,我來填,最後你來看。”
“好!”
祝纓照著自己之前打的草稿,一章一章地往裡寫內容,有些內容,譬如宵禁,那是沒有的。此外五服、九族也分得不細,祝纓也就不費心把這些寫進去了,一概都省了。
兩人商量到半夜,才寫了個開頭。
此後數日,兩人都在商定這一部《法典》,祝纓隻管寫她需要的部分,蘇媛十分滿意這位阿叔的回護。在“酷刑”這一點上,二人又有些分歧,祝纓認為瑛族現在的刑罰有些不宜宣示,蘇媛則認為阿叔脾氣太好。
蘇媛道:“這些原本就是會有刑罰,咱們不寫,該弄還是要弄的,到時候或砍手腳、或挖眼睛,真乾了,又要怎麼說了?我可不想總用朝廷解釋這麼多的事情。”
祝纓將筆遞給了她:“那你寫。”
寫就寫,蘇媛接過筆就寫。
雖然有些條目祝纓並不喜歡,這本《法典》最後還是成型了,連同奏本一同發往了京城。
祝纓對蘇媛說:“不是緊急軍務回複怎麼也要八月以後了。你可先做其他事。”
蘇媛道:“朝廷能答應麼?”
祝纓道:“不是朝廷能不能答應,是咱們告訴朝廷有這回事兒。以後你當家了,要朝廷敕封,朝廷翻出舊檔就能用。”
蘇媛笑道:“我懂了,做到前麵去。”
祝纓道:“不錯,還有一件事,你要放心。”
“什麼事?”
“阿渾。”
“他怎麼了?”蘇媛問。
祝纓卻什麼也不肯多說了,隻讓蘇媛繼續讀書去。她不讓蘇媛讀六經,而是讓她先讀律法和史。蘇媛也沒有再追問,卻不得不記住要把阿渾當個事辦。
祝纓一麵處理縣內的事務,一麵等著政事堂的回信。她預計政事堂是會接受她的處理方案的。朝廷本來也沒有實際控製到阿蘇家,以往連緝凶都很難做到。現在連凶手都正法了,阿渾也被阿蘇洞主罰了,是正常人的朝廷能夠接受的結果。
幾十年了,這樣將觸手伸入到某一支“獠人”內的事這還是第一次發生。雖然不歸管轄,細究起來是控製得更強了,無怪阿蘇洞主覺得不太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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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心情不錯,將士紳們又召了來,與他們協調分麥種的事情。她將大部分的麥種分給了有勢力的地主,小部分分給一部分家中有壯勞力的普通農夫。
祝纓不讓他們將所有的土地都種上宿麥,而是照名下田產的三分之一的數量給種子,這樣即便有問題,不妨礙另外三分之二的產出。
士紳們喜氣洋洋地接了她寫的條子,隻等時候到了去領麥種。祝纓又教他們種植的法子,這些人都識字,暫時不用刻碑去背——萬一種不好,又要改進種植的方法,碑也白刻、歌也白背了。
她因比也還沒讓小江提前譜曲。
顧同看著自己祖父高興地拿著條子走,起了點叛逆之心,低聲問祝纓:“老師一向體恤貧苦百姓,為什麼有這樣的好事要先便宜了鄉紳?”
祝纓問道:“這是好事嗎?”
“難道不是?”顧同又有點為自家擔心了。
祝纓道:“既然是好事,等到青苗出來了,我趕一群羊去吃草。是士紳有辦法把羊趕走,還是貧民能趕得走吃麥苗的羊?”
顧同恍然,又說:“人不至於這麼壞的吧?”
祝纓道:“人可以好,你不能不想到最壞的情況。真發生了你怎麼辦?苗都吃完了,哪怕罰了他,一年的光景也追不回來了。”
顧同道:“原來如此。”
祝纓道:“你阿翁還不讓你回家啊?”
顧同大驚失色:“您要趕我走嗎?”
“秋收不回家幫忙啊?”
“那……那也不用不讓我在您跟前侍奉呀!”
“你要能夠回家。”
顧同勉強同意了:“好吧,大不了被打一頓。”
顧同把鋪蓋帶回家,他一個人大模大樣地回家給顧翁問好。顧翁像沒事人一樣地問:“縣學什麼時候放假?”
顧同道:“跟去年一樣,還是秋收的假,老師讓我回家幫忙來的。”
“去吧,你的屋子都準備好了。”
他的祖母拉著他的手說:“我們阿同回來了呀!”
直到秋收,顧同都住到了家裡。他心中既有了個榜樣,也就要事事學一學榜樣,祝纓在秋收的時候往田間去,他也學著樣子跟著下田去看,看懂了多少不知道,農夫的忙碌卻是看得明白了。
他又忽然想起來,之前老師好像安排了個“防火防盜”,又趕緊巡查這個。農夫們收割稻穀就忙得要命,哪有功夫陪他玩?再懦弱好脾氣的農夫都要說他:“小郎君,我們收完了稻子不就不怕放火了嗎?!你到一邊玩吧。”
說完就不再理會他,隻管彎腰繼續乾活。
顧同隻得回家幫祖父記賬。
祝纓知道了他的行為,也是一笑而過,她自己也在緊張地盯著秋收,農夫在收拾稻穀,她又要巡查一下穀倉。稻子收完沒多久就要種麥了,今年計劃比去年早種個三、五天試試的,種之前要育種,開始的時間隻會更早。
今年的收成也還不錯,收獲的稻穀沒有去年漲幅那麼大,但是畝產也多了一點。祝纓的臉上,每天都帶著點笑。
這天,她正與趙蘇說上京的事兒,她拿出自己的兩件冬季的皮毛鬥篷給趙蘇:“帶過來也總穿不上,你到了京城正好用得上。先湊合著穿,到了京城看有更喜歡的再置辦。”
趙蘇原是想幫表妹給遞個話的,他看得出來蘇媛也很想要種麥,已經詢問了他好幾次了。他要上京了,想起母族心中也是滋味難辨。現在兩件鬥篷將他心裡一暖,隻知:“嗯嗯。”地應聲了。
緩了一陣兒才試探地提了麥種的事,祝纓道:“唔,我倒還有些,先與她一些試種,倒也不怕種壞。”
趙蘇笑道:“義父真是慈悲為懷。”
祝纓才要客氣,外麵突然跑了童立進來:“大人!不好了!”
屋裡的兩人看向他,童立扶著膝蓋道:“出事了!出人命了!還、還、還有強盜闖進人家了!”
“哦。”祝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