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我不(2 / 2)

冷雲在裡麵來回踱步,鄭熹不動如山,一旁的甘澤、陸超穩穩地垂手站著。

冷雲住了腳,站到書桌前,雙手撐桌,道:“你幫我出個主意吧!我可不想出京!”

鄭熹不動聲色:“主政一方不好麼?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那是他們。我!不!要!”冷雲很堅決,“我在京城好好的。”

鄭熹看著冷雲十年如一日的跳脫,心道:我要是能像他這般,倒好了。

他的指尖摩挲著案上鎮紙,這事兒他比冷雲知道得更早,冷侯前陣子就跟他聊過了。

冷雲做著大理寺的少卿,頂頭上司是那位頗有些本事的竇大人。竇大人查案是長項,在大理寺如魚得水。他為人尚可,冷雲不是個爭權的人,不像裴清,裴清也是個能乾的人,但是一個能乾的、有根基的副官與空降的想乾些事的主官之間必有些爭執。爭執到最後,裴清去了京兆府做了少尹,算是升了。由於巫京兆無為而治,裴清這個少尹想乾出點什麼實事倒也容易出彩。

以往,前麵有個裴清頂著,冷雲繼續做他的富貴閒人。裴清一走,少卿就剩冷雲一人。冷侯又搶先與竇大理打了招呼,竇大理既要收服大理寺做些實事,又看在冷侯的麵子上將冷雲也視作半個子侄有意“鍛煉”他。凡是認真栽培人的,必是要讓這個人多做實事、多練真本事。

冷雲散漫慣了,哪受得了竇大理這樣手上有真本事的人認真教導?成日叫苦連天。竇大理也沒想到,冷雲一個少卿,三十好幾快四十的人,竟不能成為一個認真履職的副手,何其荒謬?不成!縱不上進,也得稱職才行!否則他對冷侯也不好說話。

竇大理自己能乾,對副手的要求就高。此時大理寺上沒有一個裴清頂著,下沒有一個祝纓安排種種瑣事,冷雲恨不得請個長假不去應卯。許多次做夢,夢到一覺醒來竇大理已然調走了。

冷雲散漫,他爹娘不是凡人。越看這孩子越不像是個能憑自己本事上進的,他爹冷侯將心一橫,決定趁自己還活著,扶他上馬再送一程!總在京裡任副職,總得挨上司的調-教,竇大理算是不錯的了,換另一個看不慣的天天找茬兒,冷雲不用心國事不是白挨打麼?被個乾練的上司說一句“不堪造就”,冷雲的風評立時降到周遊一類,那可就太冤枉了!

滾吧你!去地方!曆練一場混個主官當當,以後再回來也就有點資曆能在京城司衙裡當主官了。到時候再想混日子就比較容易了。

兒子是自己的好,再好,也得承認冷雲有點廢。這樣的廢物刺史想從能乾下屬手裡搶政績也是不容易的,容易被下屬撅。老下屬就不一樣了!瞅來去的,也就祝纓這兒快能出成績了。而魯刺史恰到了該調回的時候。

冷侯各方思量,給兒子選了這麼個既能避開熱心上司、自己主持,又能貼心下屬的地方。州府雖然也不太好混,廢物上司容易被下屬給架空,祝纓雖不是在州城裡,但是對地方上必然是了解的,有祝纓給提醒一下,冷雲隻要不被彆人坑,就安靜呆著,萬事彆多管,蹲那兒蹭著就行了!

十年來,冷侯見過祝纓許多次,對祝纓之為人也有一些了解,認為祝纓對“自己人”一向厚道雖然機敏但不會坑他家的傻兒子,因此十分放心。

冷侯辦這個事前與鄭熹通了個氣。鄭熹以為,祝纓隻是個縣令,無論是羈縻“獠人”還是推廣種麥,這兩樣政績想要做得大都不是一個縣令的職權能夠實現的,想有更大的動作至少得是州府一級的官員,朝廷是絕無可能讓祝纓現在做個刺史的,吃獨食是不可能的,怎麼樣都得便宜一個上司。與其便宜彆人,不如便宜冷雲。

以冷雲之脾性,既沒耐心也沒能力去管那麼許多的事,垂拱而已,隻消祝纓給他提醒一二,彆讓他掉坑裡就行。祝纓也可借冷雲之勢行事省去許多麻煩,兩下各得其便。屆時,冷雲、祝纓都能有政績可拿,過不幾年各自升職回京。

鄭熹就不反對,故而提前給祝纓去信,讓她心裡有數。因正式的任命還沒下來,鄭熹不便在信中詳述,但是隻要提一句冷府有意,祝纓自會準備妥當。

誠然,冷家不大缺錢,但是誰也不會嫌錢多。地方上是比京城容易弄到錢的,不少窮京官兒都巴望著任幾任地方發個財。冷侯甚至暗示,祝纓可以借著冷雲這個刺史的名義做些“經濟營生”,他很相信祝纓撈錢的本事。祝纓摟的錢拿出多少上供給鄭熹,這個冷家都默認了。

所可慮者,乃是政事堂知道冷雲是個什麼德行,必不肯讓他去禍害地方。

冷侯將能想到的都準備好了,最後再請嶽母出馬,皇帝首肯,自然水到渠成。政事堂想反對都反對不過皇帝。

冷侯將兒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鄭熹看著冷雲上躥下跳,緩緩地道:“我可真羨慕你呀。”

“咦?”冷雲驚疑地看著他,“我都要被流放了,有什麼好羨慕的?”

鄭熹收回手來,輕歎一聲:“我如今動彈不得,也很想出去見見天地的。你也不須焦慮,你出去這一回不久就能回轉,也堵了他們的嘴,免得日日與你鬨。”

冷雲還是彆彆扭扭,十分不情願。京城繁華,住得又習慣人又熟,他是一點也不想動的。

鄭熹道:“老郡主已然求了陛下,要怎麼反悔?陛下近來愈發不喜歡多事,你要鬨,仔細給你打發到更離譜的地方。”

“哼,還能有什麼地方更不好了?”

“你想試試嗎?”

冷雲背上一寒:“不、不用了!”他話鋒一轉,“我看陛下近來愈發喜歡沒事找事了,東宮被訓斥了好幾回了吧?殿下怎麼說?總不能回回都叫你舍身頂缸挨訓吧?我看呐,這就是人家老子想訓兒子了,你個外甥夾在中間不是白給麼?叫太子挨幾回,陛下訓得舒坦了,事兒就過去了。”

鄭熹道:“我是詹事,太子有錯,必是我先有錯。”太子是不能出錯的,落在有心人眼裡又得生出更荒謬的想法來,這是不可以的,不能開這個頭。他寧願自己頂著。

冷雲道:“我就多餘問這個話,你一說我就頭疼了。哎,我的事兒……”

鄭熹道:“就當散心了。”

冷雲有點同情鄭熹,不再拿他打趣,心道:這都被逼成什麼樣子了?能拿流放當散心,東宮可真不好呆啊!

他突然有點想出京了。

冷雲道:“外婆都求過陛下了,我再鬨,豈不是讓外婆難做?罷罷,我去與我爹說,這回我可是看外婆麵上的。”

鄭熹道:“這就對了,也讓老人家看看你主政一方,為她增光添彩。”

冷雲一聲冷哼:“你們都哄我吧!”

鄭熹正色道:“論手段,你比得過令尊?除非你豁出去大鬨一場,什麼前程都不顧了,從此一勞永逸,令尊也扶你不起。以後如何就看你自己造化,有人不記你這番作為繼續提攜也是你的運氣,從此無官一身輕富貴閒人也是你的日子。你也不缺錢,對吧?周遊也不缺錢。”

冷雲臉上一陣陰晴不定,咬牙切齒地:“彆拿他跟我比!他也配?!”

他來時一道風,走的時候卻是一臉找茬的樣兒的,趙蘇看得有點緊張。

趙蘇再次檢查了一遍自己身上,跺了跺腳,確保自己身上的關節都是靈活的,跟著管事去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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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熹早知道趙蘇到了京城,也知道他住在哪裡,甘澤都去看了好幾回姨母了。趙蘇最後一名險險過關,這個鄭熹也知道。他欣賞有點骨氣的年輕人,但僅限於有能力的,鄭熹眼界高,趙蘇這個能力在他這裡稍嫌不足。

聽趙蘇說了“瓜田李下”,鄭熹心裡有點好笑:你便是因門路才得上京考錄的,有什麼嫌好避的?你本身就是個大嫌疑!

他又知道趙蘇之出身,便不這麼刻薄直白地說出來,他溫和地說:“年輕人,有誌氣是好的。你現考取了,可向家中報喜了?”

趙蘇道:“還不曾寄出書信。”他打算等小吳回去的時候將書信托付的。到京城才知道,祝纓跟京城的通信,實在稱得上是便捷的。他,得蹭。

鄭熹道:“該報喜的。”

趙蘇又奉上了祝纓的書信,鄭熹接了,當麵打開,上麵寫著:這小子一肚子的主意,我也不知道他捎信過來是什麼時候,您看著辦吧。他要有惹您不快的地方,請將他的十分壞處當成五分來看,因為他打小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

鄭熹一笑,將書信展示給趙蘇看,借機問起福祿縣的情況。

趙蘇十分謹慎,對祝纓,隻有好話沒有壞話,說福祿縣,先說以前之艱難,又說現在之改變。說阿蘇家,就說之前套好的詞,一口咬定本來也有女兒當家的,他們的“史詩”裡就有傳唱。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舅舅與義父結拜兄弟,將表妹托付義父教習識字。”

鄭熹聽了,悠悠地道:“他倒自在,我心向往之啊。你既考完了試,正該鬆快鬆快,我就不拘著你了,甘澤,你送他。”

“是。”

甘澤將趙蘇送出書房也不是空手送的,一隻小錦囊裡麵裝了金錢,笑道:“七郎早就預備下了,宮中年節賞賜,得朱紫不得。是好彩頭。你也是,三郎怎麼會不安排你?早來信說了。你該早些過來的。”

又囑他:“小郎君快些寫信,家裡怕等急了,小吳這就要啟程了。”

臨近年關,小吳卻不在京城過年了,他自己也想早些回去,他爹也趕他走“怎麼大人沒回來過個年,你倒享受上了?”小吳便揣著數封書信,又押著一些京城給的年禮一路頂風冒雪,往福祿縣去。

雖是押車,小吳硬是趕在新年的時候回到了福祿縣,彼時祝纓已從邸報上得知裴清做了京兆府的少尹,邸報上卻對冷雲的任命隻字未提。

祝纓將書信一一拆閱,獨將趙蘇的家書單留下來,道:“來人,去趙家告訴阿姐,趙蘇來信了。”

趙蘇在京城這般行事倒與印象中的那個青年重疊了起來,祝纓也不意外,看起來趙蘇在京城應該能夠適應了,她也可以放下這一件事,專心應付新年事務——政務之外,又添一個冷雲。

一個熟人比個生人要好不少,祝纓依舊不敢大意,但願冷雲能及時收到她的書信,將信上囑咐的事情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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