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新局(2 / 2)

“呃?”

祝纓道:“說實話。福祿縣就算翻兩番,能比得過府城嗎?”

顧同搖頭:“不如。”

“翻八倍,比得過州城嗎?”

“恐怕也是不行的,”顧同又追了一句,“然而老師在這裡勵精圖治,咱們一片欣欣向榮,可比他們有朝氣得多了,遲早有一天會比他們強!”

“遲要遲到多久呢?”

“這個……”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錢財尚且如此,何況是人呢?錢財數目不如,人才就數目更不如人家了,是也不是?六年養不出一個富庶的魚米鄉,就更加養出不源源不斷的人才,堆不出來。”

祝纓擺了擺手,繼續說:“人走茶涼、人亡政息可不是句玩笑話。咱們在這兒種麥子種橘子,來個刮地皮狠的,數著橘子數給你課重稅,不用兩年百姓就得被逼得把上好的果樹砍了當劈柴燒。到時候這個地方怎麼辦?得有能為家鄉說話的人。一地,隻要能出一個官員,無論官職大小,才算說話有了聲音。”

祝纓道:“我可不想白乾一場,走了沒幾天自己的令就全被人取消了。福祿縣要立起來,得有自己的人、自己的財。所以無論是你還是趙蘇,我隻好給你們尋一捷徑,先出頭再說。有人為家鄉說話,能護家鄉安寧,福祿縣才能安心積聚財富,而不是隻做個流放犯人的煙瘴之地。”

顧同用力點頭:“老師是為本地長遠福祉著想,並非是為著自己的政績。”

祝纓道:“胡說!政績我是一定要的!你以後為官,一定要記著我剛才說的話。”

顧同“嘿嘿”一笑:“嗯嗯,要的,要的!老師,那您得提防一下那些個私心太重的人!”

他一時情緒激蕩,將自家長輩與姻親賣了個乾淨:“他們還琢磨著把持同鄉會館呢!”同鄉會館數目有限,顧家也承擔了一處,日子久了就越發顯出會館的好處來了,顧家是絕不想放手的。據顧同所知,有同樣想法的還有幾家,而不得參與承擔會館的人心裡也不能痛快,隻怕又要生事。

顧同大力拆自家的台,道:“他們不是不懂‘義’,懂著懂著,看到了‘利’手就會自己動,您可千萬彆看著他們一時像模像樣了,就覺得他們改好了,他們管不住自己的手。得您時不時管上一管。”

祝纓道:“知道了。”

“咦?”

“天不早啦,明天還要拜年呢,早點兒睡。”祝纓說。

顧同故意小聲抱怨:“又不說明白了。”

祝纓也不理他,將雙手背在身後,踱回房裡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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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同雖然小聲抱怨,仍是相信老師是有辦法的,他等著看自家祖父計較失敗的笑話。

哪知整個新年祝纓都不曾提“把持同鄉會館”這件事兒,與此相反,她又新設了兩處同鄉會館,再指派兩家鄉紳派出族人,拿著她的書信、名帖,再往兩個地方設館。

這兩處便不在本州了,是在更往北的鄰州的兩個府。當地的知府一個是鄭侯的舊人,一個是老鄉陳巒介紹給他的人脈。

顧同眼珠子驚得快要掉了下來,心道:不能夠呀!難道老師的辦法就是每家給一個?這算什麼解決把持同鄉會館的法子?這不得叫他們各計私利,把福祿縣的局麵給敗壞了?就算是分好處,也不能這麼個分法呀!分明是一盤散沙!

他找祝纓再次進言,祝纓道:“知道了。你來,有事要你去做。”

——他們的新刺史定了下來,原大理寺的少卿冷雲!

冷雲的任命在新年初七日之後頭一道旨意中被確定了下來。

自從邸報上公布了消息,全州上下大小官員都在等著他到任,以為他能趕上安排春耕。唯有祝纓知道冷雲是什麼樣的人,她盯著福祿縣收麥子、又將麥種等加以回收,自顧自地又熟練地安排了自家春耕事物。依舊是由縣衙做主,統籌全縣之耕牛一類。收割宿麥、播種水稻都是大事,又人人忙碌,顧同也被她支使得團團轉,暫時將同鄉會館都放到了腦後。

租金賬冊等都造好了,州城那裡本州彆駕發了公文來——新刺史快到了,各州、府官員齊聚本州邊境迎接。

祝纓春耕之事已安排完畢,並無後顧之憂,安心帶著項家兄妹等人前往邊境,留下關丞與小吳等看家。

一行人走官道、住驛站,曉行夜宿,到了彆駕公文上寫的驛站地點時,已有一多半的本州官員到了,冷雲還沒到,彆駕等人也還在路上。

又等一日,本州官員終於齊聚,彆駕道:“冷刺史是貴胄公子,隻怕比魯刺史還要講究些,大家不可輕視。”

京城必然是天下最講究禮儀規矩的,諸位官員信實了彆駕的話。大家才過了幾個月安生日子,一聽到一個“魯”字,個個頭皮發緊,想一個魯刺史都如此難纏,不知冷刺史又要怎麼折磨大家了!冷刺史還年輕,更有精力!

大家提心吊膽繃緊了皮在驛館等了一天,人沒到,兩天,人沒到,已有人躁動不安了起來。他們中也有人做官稀裡糊塗的,春耕並沒有安排好,這個時候被叫了來,心裡十分沒底。本地的縣令讓人日日把公文送過來批閱,臨時在驛館安排了春耕。

足等了五天,冷雲才慢騰騰地到了驛館。

一個從未出過京的公子,讓他跑兩千來裡地,著實為難他了。

冷雲甚至不是坐在馬上而是坐在車上的,兩個小廝將他攙下車。祝纓定睛一看,隻見冷雲比上回見麵時瘦了不少,人也尖出了小下巴,他臉色慘白、雙目無神,走路有人攙著還有點鴨子樣,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

祝纓心道:可真是吃了苦頭了,也是真的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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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雲有著十幾年做官的底子,也有些貴公子的禮儀,當麵沒有罵人、沒有抱怨,說了一句:“大家辛苦啦。讓諸位見笑了,我有些水土不服。”

彆駕迎在最前,忙說:“大人舟車勞頓,還請安歇。”他不提早已準備好了接風酒,看冷雲的樣子也無法抱怨他到得晚。

冷雲道:“彆掃興了,我知你們必有接風酒,我雖陪不得,總要與大家喝兩杯的。”

他先去洗沐,換了新衣,強撐著三杯酒下肚便將酒杯一放,道一聲:“失陪。”留下彆駕等人吃席。

彆人摸不著他的底,也不敢放開了享用,匆匆吃完彆駕道:“都彆回去了,陪著大人去州城。”

眾官員無奈,隻得肚裡罵娘,趕緊回房休息,預備次日起個大早到冷刺史房門外候著聽令。

原本幾個鄰縣縣令還與祝纓說起麥種的事兒,此時也都無心談論了,祝纓也回了自己房裡,將冷雲的事兒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要吹燈,冷雲卻派了人來叫她。祝纓隻得又重新穿戴,跟著來人去了冷雲那裡。

冷雲沒晾她,沒讓她在外麵罰站也沒站她在客廳裡灌水,進了廳內隻見冷雲領口大開,大大咧咧地斜躺在榻上。

祝纓走上前恭恭敬敬一禮:“下官福祿縣令祝纓拜見刺史大人。”

“裝不認得我呢?”冷雲怪聲怪氣地說。

祝纓抬起頭,微露驚訝:“您剛才那樣,不是要裝不認識我的?那可太好了!還以為您如今主政一方,要禮儀威嚴,那我可不能給您塌了場子。”

十幾年了,冷雲沒能占到祝纓除“叔”之外的任何便宜。被祝纓一句話將他的不滿澆了個八分。

冷雲泄氣地道:“算了,跟你慪氣也沒意思。”

“慪氣?”

冷雲道:“阿,誰想過來這兒啊?我說你,瞧著還習慣了?”

冷雲不痛快的原因找到了,祝纓道:“也不大習慣,朝廷下了令,陛下下了旨,總要設法習慣的。”

冷雲厭厭地道:“能習慣了才怪!”

“記得您還讓我回京呢。您怎麼想到來這兒的?”

冷雲說到這個就來氣:“那是我想來的嗎?還不是他們!”

皇帝親自下的旨,政事堂反對無效,冷雲頭一次覺得自己跟王雲鶴是站在一起的,體味到了股肱之臣麵對不聽忠言勸諫的悲憤哀怨。

是的,他反悔了!鄭熹的勸說當有效,但是隨著準備事宜的進行,冷雲越來越不耐煩,沒赴任就這麼麻煩了,到任得忙成什麼樣?冷雲覺得自己乾不來。但是皇帝和他爹娘不管這個,還是給他扔出了京。

他苦兮兮地上路,從京城到州城沒有兩千七百裡那麼遠,冷雲的感覺卻比祝纓要糟糕許多。春寒料峭,他拖著行李一路南下,老婆孩子都不曾跟來,路上隻有兩個妾陪著。初時還覺得有點新鮮,時間長了便覺疲憊。

越走越暖和,他沒有生病,卻受了傷。他會騎馬,卻從沒有騎過兩千多裡的路。他的大腿內側毫不意外的就磨破了,隻能乘車。□□上的疼痛加劇了他情緒的不滿,終於發起了牢騷,想找個人出氣。

祝纓聽了一句“他們”將前因後果猜了個九分,她帶著一點希望,問:“那您來之前去過戶部等處,拿到了些本州各項的數目了嗎?”

冷雲皺眉:“我與他們聊過了,他們說,一切都好。”

祝纓一口氣沒提上來:“每個後任,都是要給前任填坑的,您事先沒個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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