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十二郎道:“我瞧著祝大人很能乾呀!自他來後,福祿縣好了許多,等閒兒子也沒這麼孝敬頂用呢。拿來養老的兒子也不過去如此了!”
林翁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頓,酒水從杯子裡跳出來一片:“你醉了!”他問的是翁婿倆聯手爭個好點的會館,哪知女婿大放厥詞。
林八郎這回跳了起來,他哥不拉他了,因為林大郎也猛地站了起來:“十二郎!”
黃十二郎在嶽家一向隨意,他也不害怕,道:“話難聽,道理難道不是這個道理?一個好官,真個比能乾自家人給家裡掙來的好處多呢。好好,是我錯了,我一定謹言慎行。”
林翁還冷著臉,黃十二郎又陪不是,同時向舅子們賠禮:“是我錯了。就不看我的麵子,看你們外甥的麵子,好不好?”
一句話將林家父子又堵住了,黃家娶林家女兒,圖生育。但是林家女兒嫁過去之後先是數年沒有生育,再來生了兩個女兒,黃十二郎自己就是獨子,林家自覺是對不起黃十二郎的。黃十二郎說的這個“你們外甥”其實是婢妾所生,但是管林氏叫娘,種種內情實不足為外人道。
林翁道:“隻有父母才會對子女這般愛護!你怎麼能顛倒過來講呢?住在這裡,我安心。大人連泥腿子都能看護重視,有賊人越境犯案,大人親自緝捕。你不知我們有多麼的安心。”
“是是,我也是相中這個。”
黃十二郎留在林宅又住幾日,家中上下大撒禮物,又與林家父子好好磨了幾天,終於磨得林翁點頭,願意代為引薦。
林翁道:“大人去州城了,連老封翁也同行,沒些時日是回不來的,你等我消息吧。”
“有勞,也不知祝大人此行順利否。”黃十二郎悠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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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此行頗為順利,不幾日便到了州城。
他們先在驛館裡住下,祝纓不急著設什麼同鄉會館,而是命小吳去刺史府投帖求見。
小吳領命,不多時便回,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新熟的人——薛先生。
薛先生額上、鬢角都閃著水光,一路搖著扇子來的,到了門外將扇子收起彆到腰後,再進屋拜見。
南方的天氣已經很熱了,祝纓將路上汗濕的衣服換下,坐在屋裡等薛先生。薛先生進來就見她一身清涼不似自己汗出得狼狽,道:“祝大人真是得天獨厚啊!”
祝纓道:“這話從何說起呢?先生請坐。”
薛先生給她拱手為禮,然後在下手坐下,道:“府裡收到大人的帖子,在下看到了便趕緊過來了。”
“哦?這是為什麼?”
“實在難以啟齒,是因為一些舊賬的事兒。彆誤會,並不是什麼大事,陳年舊賬麼,大家都知道的,又有前幾個月也有些人沒了上頭管束而放縱的,一個月來已查了不少。董老儘應付得了。可是我們大人,這個……他有些性急,總嫌辦得慢。天氣一熱,他又燥,就……”
祝纓了然:“我明白了。”
薛先生道:“大人確實關心百姓,卻又不大懂民生。想治理好本州,又沒個抓手,這個……”
薛先生除了怕考的毛病,彆的樣樣精明,弄得在一個年輕人麵前說話吞吞吐吐,實在是冷雲缺的德。他認定了魯刺史有坑給他,再看到賬目確有不平,就將這個當成了一件大事,發誓一點虧也不肯吃,差點要捅給朝廷。薛先生、董先生給驚出了一身冷汗,好說歹說才給勸住了。冷雲就讓錢先生起草公文,讓祝纓過來一趟,好好聊一聊。
薛先生歎氣:“其實自彆駕往下,能乾事是真、各有肚腸也是真。咱們大人現在隻看著魯刺史,還不及發現他們才是魯刺史留下的坑呢。賬目不平?府中小吏恐怕就能說明白是從何年起出的紕漏,他們卻都不說。垂拱垂拱,要看得明白才能垂拱得起來呀,否則與被架空又有何異?”
祝纓了然,這些都是她已看出來卻不好對冷雲說的,包括她自己,也能算是魯刺史留下來的坑。
她說:“會好的,大人也不是不肯聽勸的人。再說了,不是還是有先生們麼?我信先生們的本事是能幫著大人垂拱的。對了,大人現在有空嗎?咱們先去見見?不瞞先生,家父家母都很想念大人的。”
薛先生道:“好好!都說祝大人是麵麵俱到的人,必能為大人分憂。不過在下尚有事相托。”
“先生請講。”
“大人的吩咐,彆乾得太快。貴胄公子,多少有些任性。”他上頭來與祝纓耳語,意思隻有一個:慢慢磨一磨冷雲的性子,彆讓他太順利了。一順利,他就會覺得做刺史不過如此一點也不難,不定再想出什麼玩藝兒來折騰人。
薛先生特彆強調:“因大人本性純良,在下等人不得不多憂心。”
“我省得。”
冷雲心地是不壞,不然祝纓早就坑他了,坑冷雲真的太容易了。
祝纓一家四口攜著隨從、禮物與薛先生一起往刺史府去,薛先生看著許多禮物,道:“這是?”
祝纓笑道:“看著多,都是些土產,禮輕情誼重。莫嫌棄,你們也有的。”
“不敢不敢,萬不敢收。”薛先生很誠心地推辭,他收了彆人不少禮,獨不太敢收祝纓的。這個年輕人不太好應付,占她的便宜?薛先生有點心虛,總覺得不是個事兒。
祝纓道:“你一定會收的。”
薛先生擺手:“不會不會。在下對祝大人一片誠意,說的都是真心話,不是假客氣。”
“是新收的宿麥。怎麼樣?要不要?”
“要!”
祝纓笑了幾聲,薛先生也不好意思了,說:“不瞞您說,飲食確實有些不慣。連大人也正想著吃這一口呢。”
現在的南方很少有麵粉,想要得從北方運來,成本不說,過程也很麻煩。運麵粉路上容易汙損,麵粉也不容易保存,一般是運麥子,到了現吃現磨。
冷雲初時沒想到這事兒,到了刺史府住一陣子,想起習慣吃的那些湯餅烤餅之類,心情更加不好。有口舒心的吃食,雖不能讓冷雲完全安靜,至少能讓他少找一點茬。
到了刺史府,單子交給賬房,禮物拉去庫房。沒等請薛先生進去稟報冷雲,一陣踢踢托托的聲音,冷雲自己跑了過來:“哎呀,到了我這裡還磨蹭什麼……這不是老封翁和大娘子麼?!你們果然來啦!三郎說話就是算數!快進來快進來,這破天氣,熱得要命!彆熱壞了!你們二老可怎麼在這兒住的這幾年啊?你們受苦了。”
張仙姑和祝大兩口子進府就拘謹,心裡還不痛快。進門要送禮!他們以前沒親眼見過祝纓送禮,隻是知道有這樣的事,如今親見更覺得女兒委屈大發了。
不想冷雲親自迎接出來,對他們也很熱情,還問他們身體,二人又有點繃不住了。齊齊看了女兒一眼:你不是說他不好麼?我看他跟京城的時候沒什麼不一樣啊。
祝纓:……
張仙姑和祝大笑得都真心了幾分:“冷大人!到這兒三年了,可算又見著一個熟人啦!”
冷雲道:“走,到花廳說去,哎,上冰!”
薛先生無奈地搖搖頭:“祝大人,請吧。”又小聲提醒祝纓彆忘了答應自己的話,可彆再慣著了。
祝纓點點頭。
進了花廳,冷雲先讓祝大夫婦坐,祝纓坐他們對麵,她的下手坐著花姐,冷雲對張仙姑道:“熱了嗎?有冰鎮的酸梅湯。”
張仙姑和祝大雖然相信女兒,待冷雲卻不免又恢複了在京時的熱絡,串門嘛,送了禮就得讓主人家知道,張仙姑便說了:“大人給的料子,做得衣裳就是好。”
冷雲道:“不算什麼,喜歡就行。”
張仙姑道:“咱們帶來的,不如您的貴重,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歡。”
冷雲問道:“都喜歡的。哎,是什麼?”
薛先生遞了單子上來,祝纓帶了兩袋磨好的麵粉,其餘則是一車麥粒,吃的時候現磨。冷雲看到“麥”字,沒想著吃,卻問:“麥子種出來了?咦?朝廷不是讓你推廣種麥的嗎?你多住兩天,咱們把這事兒安排了!彆擔心下麵各縣,有什麼需要的,你隻管開口!我來行文讓他們辦!”
他搓了搓手,看了薛先生一眼,又轉過頭來對祝纓說:“聽說,今年春耕有些地方有點耽誤了,說會影響百姓生計,多種一季糧食是不是就能解決了?怪不得你說種宿麥,政事堂這麼高興,陛下也要賜你緋衣。”
薛先生微有點吃驚:看來大人還是有些敏銳的。
如果隻種一季稻子,一季沒收成,完蛋,地主家吃存糧,沒存糧的窮人就逃荒要飯或者吃樹皮草根餓死。如果再有宿麥,哪怕稻子出了意外,不管是水旱災害又或者其他,還能有一季兜個底兒。要是兩季都完蛋,那就認命,大家儘力了。
好比有倆兒子,一個聰明點兒一個笨點兒,聰明的出了事兒,好歹有個笨的充數。
冷雲自己遇上了事兒,居然能想通了,薛先生變得沒有那麼焦慮絕望了。
祝纓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