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現形(2 / 2)

兩個衙役上來,一左一右押著李大的胳膊反剪,一巴掌按在他的後腦勺上:“老實點!”

黃十二郎有點得意也有點放心,道:“且犬子年幼,孩子離不開母親。雖不是娶妻,在下看在孩子麵上,也是月供米、年給柴,不曾為難他們。”

祝纓點點頭,問道:“契書在哪兒?”

黃十二郎也算有準備,拿出一份契書來。童立將契書呈上,祝纓看上麵格式也規範,黃十二郎是簽名,李家是手印,上麵也有證人。寫的是因家貧,將女兒給黃十二郎為妾,黃十二郎付聘禮十貫。

祝纓將這個給左右看了,關丞道:“看來是真的。”高閃道:“興許是沒付足十貫錢?看起來也沒虐待這個女娘。”

上麵連思城縣的大印都有。民間有時候立契,就張紙就算不錯了,能一式兩份就算正規,還有些人壓根沒去官府報備。從紙麵上看,黃十二郎是守法的人,李家是要訛親戚的刁民。

李大道:“我們沒收!我們就算賣兒賣女,也是先講定了賣再把人給他們。不是叫人欺負了再認命。嗚嗚,家裡還沒餓死人,不至於賣呀!是他們拿著我爹的手硬摁上去的!”

關丞與高閃都皺眉,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李家人不識字,就隻能按手段,或者標畫指節,太容易造假了。證人當然也有,可以從思城縣調過來,但是證人有幾分可信也不好講。

祝纓問:“李福姐,你說。”

李福姐當地一跪:“大人,小郎君是大娘子的兒子,大娘子才是孩子離不開的娘,小女子就是個下個人。您好心,肯放小女子一條生路,與父母團聚,全家感激不儘。”

關丞道:“究竟有無生子?”

黃十二郎道:“自然是有的!”

關丞道:“胡說,豈有母親不要兒子的?”

祝纓道:“來人,行文思城縣,調閱案卷,再將證人拘來。李大、李福姐收押,黃十二你且回家,不得離開縣城。”

李大高聲喊冤:“大人,大人彆聽他們胡說,他們在思城縣上下都串通好了!大人,小人沒有說謊,彆抓我妹妹!”

黃十二郎輕快地一拱手,靈活得不像個胖子,道:“在下告退。”

女典獄也將李福姐帶到到女監,她們不經常管犯人,但是聽說了李福姐的遭遇就不自覺地向著窮的那一個,安慰道:“彆怕,咱們大人是真正的青天!隻要你說的是實話,他就能查清楚,判明白!跟以前那些官兒都不一樣,大人不欺負窮苦人。”

李福姐道:“嗯。”

“是真的,不哄你。”

李福姐道:“嗯,那畜牲在家天天罵他呢。能被畜牲罵的,應該不會太壞。”

女典獄也同情她,將她帶到女監,給她放屋子裡,又抱了被子來:“門我得給你鎖上。你安心等結果。”

“哎。”李福姐心道,難道我在黃家不跟坐牢一樣?坐牢還不會逼我生孩子呢。

她居然安靜地住下了。

到了飯點兒,又換了個黑皮的年輕女人端飯過來,牢飯沒有雞鴨魚肉,但是乾淨整潔,味道聞起來也不錯。小心地吃了兩口,飯裡也沒砂子,李福姐越吃越快。

江舟好奇地問:“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李福姐道:“當然。”

江舟道:“可你們這樣,有證據嗎?那邊兒拿得出證據來,你就隻有空口說呢。”

李福姐嘴裡的飯突然就不香了,將碗筷放下:“那就問我個誣告,訓我坐牢吧。我寧願坐一輩子牢也不去黃家。”

“你這話倒像是真的了,可惜還沒彆的。”

又有彆的女典獄聽了她們說話過來,也忍不住說道:“你快想想,拿點兒證據出來吧。你得有證據,才能斷你有理。”

祝纓沒丟鬆教她們點兒查案的本事,講查案的時候不免提幾句律法斷案之類,她們東一句、西一句亂七八糟的也記了不少。

李福姐想了一下,搖頭道:“那十貫是陳穀子爛芝麻的舊賬了,到哪裡找?好幾年了……哎,要是能找到賬本兒。”

江舟歎道:“也不知道本子在哪兒,更不能由大人這樣翻找。萬一找不到,就把大人陷在裡麵了。”

李福姐眼珠子一轉:“那要還有彆的事兒呢?我要揭發了,算不算我的功勞?能不能幫我?”

“什麼彆的事兒?”江舟馬上問。

李福姐道:“他還逼死過人命,算不算?”

女典獄們登時來了精神:“你再多說說。”

“有些欠了他的高利貸的、不聽他的話的,都叫他拿到家進裡來打。也有打死的,也有打得隻剩一口氣抬回家沒幾天就死了的。”

江舟又催促:“再說細一點兒,最好有個人名、有個時間,在什麼地方打的,誰打的,打的誰。為的什麼。”

李福姐道:“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五、六個吧。他害過的人肯定更多,我看他害人有癮!家裡列兩排家丁拿著棍子,也假模假式地審人。有一回他自己不小心丟了個戒指,逮著個短工上夾棍。還有泡在水牢裡,身子都泡爛了的。”

“你說慢點兒。”江舟從腰間布袋子裡掏出紙筆。

————————————

女監裡熱鬨,後衙也熱鬨。

林翁的妻子帶著女兒來找張仙姑求情。

祝縣令是個孝子,這事兒大家都知道,自己節儉,但是自己有一口必有父母的一口。老兩口有時還鬨笑話,縣令是絲毫不覺得丟人,依舊有耐心給他們解釋。

老封君說話好像更管用一點,家裡人一合計,黃十二郎前麵應訴,林氏母女倆就後麵討情來了。

禮物,張仙姑沒收,人卻讓她們進來喝了口茶。

張仙姑道:“她在外麵的事兒,我們從來不問的。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我誇口,在京裡是王相公、鄭大人都誇查案明白、斷案公正的。”

不不不,我們就是要個不公正,真公正就壞了!

林娘子老臉一紅,道:“大娘子,這事兒實在說不出口。”

林氏道:“大娘子容稟。我們情願陪送福姐一分嫁妝,隻求了結此案,免得日久天長,惹人非議。”

張仙姑道:“我有點兒糊塗,什麼福姐?杜大姐啊,你去前麵打聽一下。”她隻知道有個田地的事兒,還不知道李福姐的事兒。

林娘子隻得說:“真是丟人呐!我那女婿,惹了點事兒。有個妾,娘家人來討了,女婿不知怎麼被迷著了。”

林氏忙說:“小女子無福,沒有兒子,隻得兩個女兒。那個福姐到家裡做工的時候與拙夫養下個兒子,我當時就說,人家是有父母兄弟的,該與李家走個明路。他們家彆彆扭扭的,將送的柴米都推了出來。我就說,既然這樣,到底是生了孩子的,為了孩子好看,給她一分嫁妝,將來嫁個好人家,孩子日後也體麵。拙夫就是不願意。如今人家娘家告過來了,可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張仙姑的臉拉了下來:“怎麼能乾這樣的事兒?你兒子都有了,還不還給人家?為啥不還給人家,叫人家好好過日子?這不造孽嗎?”

林家母女求的就是這個,能把黃十二郎摘出來,她們也不想把李福姐留下。當即保證:“隻要將孩子留下,願陪嫁妝,還請大娘子在大人麵前美言幾句。”

張仙姑道:“我可做不了主,我問問她。”

林家母女千恩萬謝,不敢再強留禮物下來,忐忑地回家等消息。

——————————————

祝纓從前衙回來,張仙姑也從杜大姐那兒聽到了全本的故事,又問祝纓:“到底咋回事呀?”

祝纓道:“就那樣。現在沒證據還不好說,等等證據吧。我已派人將他們一家子都接過來問一問了。”

張仙姑嗤笑一聲:“這些財主欺負窮人能叫窮人張口?”

“現在有人張口了,也不是沒有窮光棍兒耍橫的。”祝纓中肯地說。

張仙姑啐了一口:“有媳婦了還要招惹彆家閨女就不是個正經人。你怎麼還坐得住啊?聽了都不生氣!哎喲,打小就這個性子,不哭不笑的,現在倒是笑了,有時候還是假笑。”

祝纓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道:“我有數兒。”

祝纓之所以沒炸,也不全是因為性格,而是因為——毫不意外。

黃十二郎犯什麼事兒,她都不會覺得意外。

隱戶,她不意外,不是因為讀史三不五時會讀到,也不是因為卷宗時常會見到。而是因為她自己也可算是“隱戶”中的一類,如果她家當年不是當神棍,而是給朱家村某大戶家裡當佃戶,可不就是“隱戶”了麼?

算稅也是如此,當年死鬼於平雖沒有傾囊相授,也蜻蜓點水地講了一些。於妙妙家就是那種少交稅、逃徭役的,當年的祝纓不知道於妙妙家背後的這些事兒,隻知道於妙妙能通縣衙,且待她家還頗和氣。如今想來,也是自己逃稅彆人填坑。

她的見聞,比一般京城的小官小吏可要廣許多。比如祁泰,以前是個京城小吏,接觸到的人大部分用不著這樣的手段。與鄉紳的吃相略有不同,就像她,現在是官了,是官就免役、免一定的稅,朝廷還發俸祿,俸祿從百姓的稅裡出。

很難說哪種好、哪種壞,隻能說壞得各有特點。

朱家村裡,都有人背後說朱四對晚輩媳婦動手動腳。所謂踢寡婦門,“欺負”可不止是吃絕戶奪財產。

周遊一句話,知府就要送個廚房丫頭給他。

酒足飯飽的時候,酒桌上拉著歌姬舞女的手說:“跟我回我家去吧,彆在這裡了。”雖是調笑之語,真要跟他走、他絕不會推辭。

其實,種種事情她以前都遇到過、身中其中過,有些事兒當時不知道,後來進京讀書做官了,回味一下,哦,原來是這樣。

也之所以,她從明法科考試開始,就比同儕拔尖兒。彆人很難有她這些經曆。有這些經曆的人又沒有她這樣的運氣能夠讀書做官,且大部分人學習也沒她快。

張仙姑氣個半死,祝纓理解,但不會跟著生氣。

她早想明白了。

張仙姑道:“你就氣我吧!”她雖然氣呼呼的,仍然比較同情林氏,說林氏“可憐,沒個兒子”,又說了她們的請求。

祝纓道:“她做得了主?當不了彆人的家,就彆替彆人磕頭。”

李福姐寧願不要兒子也要逃走,林氏願意禮送她出門,那為什麼李大還要告狀?

黃十二郎聽她的嗎?

張仙姑歎一回氣:“是啊,再可憐也不能把你架牆上。這姓黃的為什麼不放人呢?”

祝纓道:“管它呢?我派人去思城縣問問,到底誰有道理再判。林家閨女隻要自己沒欺負人,我不連坐她。”

到底是自己的閨女更親,張仙姑道:“那就行。”

祝纓道:“明天就發文叫他們去。”今天問了大半天的案子,再行文、動身就晚了,所以是明天一早打發人去思城縣。

張仙姑要張羅晚飯時,花姐進來說:“小祝,小江和江娘子要見你,說有件事兒得稟報。”

現在她管江騰叫江娘子,管江舟叫小江。

張仙姑道:“哎喲,那過來一塊兒吃飯吧,還夠嗎?”

花姐道:“夠的。”趕緊去廚房臨時又抓了幾個菜,臘魚臘雞斬塊蒸一蒸,炒雞子,忙得一頭汗。

江騰二人過來之後,對祝纓抱一抱拳,道:“大人,有件事兒……”

江舟跟李福姐那兒聊了半天,心裡沒定主意,回來問江騰怎麼辦。

江騰當機立斷:“去告訴大人。”

兩人摸黑到後衙來,江舟摸出小本子,將李福姐所說一一講明。祝纓要過她的本子來看,上麵寫著一些散亂的字詞,沒有成句。江舟臉上一紅:“小女記不快。”

祝纓點點頭,將那幾頁撕下,說:“這幾頁我留下了,你們出去彆說,叫她們也都不要宣揚。”

二人道:“是。”

江騰從頭到尾沒有多言,也沒有表現出十分的憤怒,心道:祝大人一定能辦好的。

祝纓這邊,連夜召來了項樂:“你去一項思城縣,不必特彆著急,但要十分仔細不能露出痕跡來,不能叫人察覺出你是這裡縣衙的人。但是要給我查訪一下,黃家,有沒有——私設公堂。”

“私設公堂?”項樂奇怪地問道。

“就是私下裡是不是也如縣衙這般訊問人。”

項樂恍然:“是。”又想,這樣不行麼?哪家自己丟了東西,也有關起門來審家賊的呀。

“知道怎麼問話嗎?”

項樂笑笑:“這事兒不能用問的,得是打聽的。小人裝個行腳商,打聽哪家大戶人家有錢、大方、好不好相處,會不會欺負人……”

祝纓聽他說得有門,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來領文書動身——保密,項安也不要告訴她。”

“是。”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