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樂背上一涼。
祝纓讓他查訪“私設公堂”的時候,他是有點兒意見的。大戶人家如果是罰個仆人,通常不願意拿到外麵去說事兒。就算是自己人,譬如兄弟姐妹的鬨上公堂,也要被人指指點點的笑話。再者,一旦進了衙門,也就祝纓這兒不用傾家蕩產打官司,她斷案的時候是不收禮的。其他的衙門,你進門得孝敬紅包吧?一路紅包塞下來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又有上下打點的錢。這還是在官司打贏了的情況下,輸了的就更慘。
所以,許多人家有事是喜歡自家解決的,不是因為藐視官府,純屬為了不被壓榨。比如他家。如果拿這個說事,就有點苛責普通人了。
項樂乃是因為相信祝纓,才接了這項差使。打聽了一路,也打聽到了一些欺男霸女的事兒,想:憑他乾的這些個事兒,收拾他也不冤!
這才更加賣力地打聽。
直到他看到這處院落,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私設公堂”。不是自家事自家結,是真的要耍這個威風。
其實古往今來的人都有一個愛好——好仿官樣。
從稱呼,哪怕是個白身的土財主,也要自稱“大官人”。再說衣服,隻要有幾個閒錢,商人也要穿綢緞。又或者房屋,不許裝飾還要偷偷的設置一些超過品級的裝飾。從漢代開始,京兆尹厲害的時候,就天天在京城的大街上抓一些走皇帝專用禦道的皇親國戚。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男主人,也好在正房正中坐著,叫兒孫在下麵排隊。
但是,項樂從來沒見過有一處私宅這麼地像公堂。
見項樂被震住了,小管事帶著一點得意,指著一旁的樹說:“咱們這兒斷事的時候,常有爬上去看的!”
項樂擦了擦汗,心說:到底是大人!怎麼能猜得到的?!
他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又塞一把錢給小管事,詢問站籠的事兒。小管事道:“這算輕的。再帶你看個好的。”
“你帶我一個生人來,行麼?”
小管事微有得意:“大官兒有事不在家,這兒看守的是我侄兒。”他還有一個想法,這也是慣用的手法,將人嚇住了,以後有什麼事都好談條件了。是商人就能低買高賣,是農夫就能多收租子。
這處“公堂”的後麵是牢房,上麵是刑房,裡麵有許多刑具。
福祿縣衙裡刑具不多,也就是些枷、鐐、鎖鏈、棍棒。前三樣是抓人、關人、押送犯人用,後麵一樣是行刑。相當的簡單枯燥,縣令大人做事毫無新意,就知道“二十板子”“再來二十”。
這裡的“仿官樣”就不同了,什麼皮鞭、夾棍、錐子、房頂垂下來的繩子、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項樂都認不出來。
水牢是石砌的,隱在半地下,裡麵有人□□。也有地牢,黑咕隆咚,隻有兩盞鬼火一樣的油燈。項樂拽著小管事的袖子,道:“咱們回去吧。”
小管事道:“這些都是賊皮,你好好的,進不了這裡。”他覺得這一趟很劃算,這小子看起來是真的經過一些事的,商人不假,也應該是能實乾的。拿捏一下,“以後”繼續會有油水,黃大官人也會誇他能乾,到時候他興許還能多管幾樣差事呢!
兩人又繞到前麵的“公堂”,從門裡出來,拐到夾道上,正遇到幾個人抬著穀子進前麵那一重院子。項樂心道:原來是個收租院,可都這個時候了,哪裡還有穀子來交呢?
如今都是夏天了,窮人正是挨餓的時候。窮人是常年挨餓的,能夠有糧交租都得是秋收之後,接下來是越來越沒糧。現在這個時間,就是著名的“青黃不接”。他不問也知道沒有好事,目光跟著幾個抬穀子的身影往裡麵看了一眼。
幾人抬了穀子進去,項樂再看一眼小管事,見他臉上掛笑,心道:這幾個人必得遇上大鬥。
繞了一圈兒,他沒再停留,第二天就跑到思城縣的縣城裡去,心道:雖然大人說不急,我還是須得將事情打聽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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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是真的一點也不急的。
項樂一走無音信,童立那兒倒是明麵的,奈何遇到了思城縣,童立想快也快不起來。黃十二郎要遷戶籍、搬家,思城縣百姓是樂意的,衙門反而不大樂意——黃十二郎在,能多給他們一點孝敬,不在,就要少一些。隻要一想到自己的荷包,書吏們的手上就更慢了三分。
童立隻能在思城縣熬著,他有公文,可以一路驛站到思城縣。到了思城縣之後,就不能再住在驛站裡了,他得自己投宿個客棧。虧得事先支取了些盤費,否則一天天地花著自己的錢他得急死。
兩處都無訊息,祝纓卻穩坐釣魚台,她又喚來了項安與江舟,囑咐二人:“看好李福姐,她在牢裡不能出紕漏。”
祝纓拿出了“正常”的官府速度來對待黃十二郎的案子,不再是頭天報案,當天下鄉,第二天查完了,第三天回來就把案給結了。
她每天以她自己的正常速度乾著手上的其他公務,獨將這件案子慢慢地走流程。童立等人被思城縣的人磨時間她也不生氣,更不派人催促,就由著他們在那兒耗著。
如此過了十天,天氣更熱了,黃十二郎還不覺如何,以他的經驗,官府辦事就是這樣的。即便在思城縣,縣衙維護他,最快的辦法就是對告狀的說“滾”。次一等是接了狀子罵一句“刁民誣告”,打一頓再“打出去”。如果是其他人的正常官司,從接狀子到查訪、斷案、判決,多久都不意外。
他發誓,以後絕不再讓福祿縣辦他的案子也辦這麼慢!得跟思城縣似的!
但是福祿縣裡的其他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林家母女再次拜訪了張仙姑,得到一個:“她說派人去思城縣問了,人還沒回來呢,不問清楚了怎麼斷呢?”
張仙姑跟這母女倆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聊,張仙姑愣是不明白,缺兒子也有兒子了,怎麼還扣著人家姑娘不放去跟人家爹娘團聚。林氏說了好幾次“情願陪著嫁妝”,張仙姑聽到第三遍回過味兒來:“你現在說這些,早乾什麼去了?早早給人一條活路,也沒有現在的事。”
林氏心比黃連苦,有理由也說不出來,隻能含羞告辭。
回到娘家先向父親哭訴,林翁便去找女婿:“這一回官司縱贏了你也將那個女人打發了!”
黃十二郎有點小興奮地問:“怎麼?判了嗎?贏了?”
林翁道:“判什麼?拿證據的差役還沒回來呢!我說的你聽進去了嗎?”
黃十二郎有點泄氣又有點焦躁:“知道了。”
林翁道:“你那個妾,我以前可一句也沒抱怨過,現在弄出官司來了,我不得不說了。孩子留下,她願走就走,留下來也是個禍端。”
林翁與妻女的想法是一致的,林氏沒兒子,丈夫死了就守不住家業,那不行,得有一個。妾生的也行,但是確實不太願意兒子再多一個彆的娘,妾老實識趣最好,李福姐願意走,林氏是打心眼兒裡願意“禮送出門”的。林翁也是這樣的。
以往,黃家在思城縣,林翁也管不著,如今搬了過來又吃了官司,林翁也就說起了女婿。
黃十二郎道:“我不是好色,我是為子嗣。”
“不是有了嗎?”
“一個哪兒夠啊?”
林翁道:“幾年了,不是也隻養了一個?見好就收吧。”
黃十二郎猶豫半天,嘀咕一聲:“罷,不要便不要,也不是什麼美人。”
林翁鬆了一口氣,道:“我再托人打聽打聽。”
“有勞嶽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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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翁托的人是顧同,他沒有找顧翁,使自己的兒子林八郎找了縣學的同學顧同。
顧同道:“老師斷案,哪能被我左右呢?”
林八郎道:“我那姐夫,要不是看我姐姐麵上,我早打他了!是我爹叫我找你打聽的,你能問就問一句,不問就罷,也不是什麼光彩事兒。哎,你不覺得,大人這回斷案有點兒慢麼?”
顧同道:“你沒發現童立還沒回來麼?那是老師慢麼?是思城縣那邊的人慢!”
林八郎道:“對哦!”
顧同道:“你就這麼回唄。”
“行。”
林八郎對姐夫黃十二郎沒半分真心,關係黃十二郎的官司他回家對親爹也是胡亂應付了事。更以為姐夫就該被縣令好好教訓一頓!憑什麼彆人都能挨打。就他姐夫不會挨?
巧了,顧同也不喜歡黃十二郎。兩人都很敷衍應付,套好了詞兒各自散去。
顧同應付了完林八郎,心裡也有吃不準的事,想問問祝纓這事兒想如何收場,怎麼跟思城縣交涉。
他一向行動迅速,扭頭就跑到了縣衙,見祝纓依舊如常他又不敢開口了。往前邁了半步又收回了腳。
祝纓看了一眼顧同的動作就知道他心中有事,點點桌麵說:“有話就說。”
顧問湊上前,問道:“老師,您要怎麼處置黃十二郎呢?”
祝纓道:“來了證據如法而斷嘛。”
“也太慢了。”
“嗯。這事兒啊,得扯皮。”
“啊?思城縣?”
祝纓點點頭:“原告是思城縣的人,事情發生在思城縣,且有得磨呢。”
自己猜中了,顧同卻一點也不高興:“世上怎麼會這麼多不要臉的人?真是枉為士紳!”
黃十二郎算什麼“士”啊?祝纓都想笑。黃家連個官身都沒有呢。
祝纓道:“你怎麼耷拉著個臉?”
顧同道:“還有思城縣,他的心裡沒有百姓嗎?!不用說,一定被買通了。”
祝纓道:“裘縣令雖然不是什麼能臣乾吏正人君子,倒也不是個貪暴的人。”
“平庸。”顧同小聲詆毀彆縣的縣令。
祝纓道:“天下哪有那麼多的聖人賢者?大家夥兒都是平常人。”
顧同道:“老師就不一樣!老師不肯收黃十二郎的貴重禮物,咱們都看在眼裡,都說老師是個真正的君子!跟王相公一樣。”
祝纓道:“禮物我也是收的。”
“那也跟他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
顧同皺眉思索:“您心裡有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祝纓想,那是什麼鬼?
她搖搖頭,低頭繼續處理手上的活兒,這件案子不但原、被告的籍貫涉及兩縣,哪怕是斷了案,還有一個執行的問題。兩家的家產大部分都在思城縣,她得怎麼乾到思城縣的境內?
跟裘縣令扯皮是一定的,兩人到南府上司那兒說不定還得打打嘴仗,要是不能照自己的想法來,祝纓甚至做好了一路官司打到冷雲那裡的準備。今年六月三十,大家都得去刺史府裡報到。
所以思城縣辦事慢是好事!
得拖到六月末呢,思城縣的裘縣令這麼配合,祝纓都想請他吃飯了。
顧同來說了一通,最想知道的反而沒來得及問,看祝纓這個樣子,他又不好意思再打擾。躊躇間,童波捏著一份公文近來:“大人,思城縣回函。”
顧同趕緊去接了,再雙手捧到祝纓麵前。祝纓接了,拆開一看,上麵寫著:兩縣互不統屬,福祿縣要檔案思城縣沒有給的依據,不如把案子移交思城縣。
扯皮,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