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攢局(2 / 2)

他們又都笑著岔開了話題,有人說:“成,乾不下去了我就去投奔祝大人。”有人說:“我將手上的案子忙完就去。”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很認真的意思,全是玩笑。

祝纓也仿佛是在同他們開玩笑:“那成,忙完了你們招呼一聲,我先乾著了。”

吏員們頗為動心,小吳跟個花蝴蝶似的滿場穿,哥哥姐姐叫得很甜。從九品在官員裡屁都不是,在吏員心裡就不一樣了。在中樞當差的吏員心理十分矛盾,他們看地方上的官員,隻要品階沒有高到一定的地步,小官兒他們瞧不上眼。但是“官”又是他們豔羨的。

去南府?本人下不了這個狠心。煙瘴之地,那是真的不行,又舍不得現在的吏職。不像老吳,兒子幾個,小吳是最小的,本來也難有更好的營生,所以豁得出去。年長的就想到了自家的子侄,也不知道祝大人肯不肯收下多幾個跑腿的。

有了這個念頭,不少人就開始心神不寧。也有一些不考慮這方麵的,倒吃得十分開心。祝大人請客,還是一如既往的舒服。女監們更是高興,她們之中多數人不需要考慮兄弟子侄的問題,其中有兒子的人雖看到了小吳,仍是沒有將孩子往南府送的打算。

祝纓與眾人吃了一回酒,重敘了舊誼半個人才也還沒有撈到。估計頂多撈倆仆人兼衙役,還未必有小吳機靈。

天色暗了下來,客人陸續告辭回家,祝纓送彆眾人,自己再回家的時候宵禁已經開始了。趙蘇道:“不好。”

顧同道:“沒事兒,大人已經有安排了。”

一人行走在路上,對麵忽然來了一列車隊,車上掛著個牌子,祝纓道:“避一下吧。”指著牌子給他們講,車上掛那個牌子的,就代表是可以夜裡走的,京城有一些這樣的權貴之家。

再拐一個彎,又有一些少年,在街上長嚎。有巡夜要攔,他們中有一人也拿出了條子,道是京兆府出的。

祝纓喃喃地道:“天氣果然暖和了,都出來蹓躂了。”少尹整頓京城的治安還是不如京兆尹親自出手有效果。

回到祝宅,趙蘇與顧同去安放鋪蓋休息,祝纓則回書房翻閱趙蘇的手劄。筆記記得很紮實,字跡也很工整,看得出來是一口氣謄抄的,趙蘇也是個有心人。

那一邊,趙蘇知道顧同已是官身,心頭各種滋味混雜,終是決定:我既走了這條路,就要走下去!什麼老師、義父,學生未必就能學得成老師,義子以義父為榜樣不也是一樣的麼?

他從小與各方都不能相合,凡事都自己琢磨,倒是心誌堅定。打定了主意,蒙頭大睡到第二天。

第二天休沐日,祝纓先帶他們去王雲鶴家。

趙蘇這是第二次來,與顧同一樣內心都比較激動,麵上卻比顧同看著要瀟灑一些。可惜他二人都被祝纓留在了外麵,兩人在一個小廳裡等著,裡麵的人客氣地給他們上了茶點。

祝纓很快見到了王雲鶴,王雲鶴上了年紀,休沐日起得也不晚,看到祝纓就說:“有事?”

祝纓笑道:“是。”

“何事?”

祝纓不客氣地問:“大人,福祿、思城兩縣的縣令,能不能給個能乾的?”

王雲鶴對她向來比較寬容,道:“這是要安排人了?”

祝纓雙手一攤開始哭窮,道:“昨天問了相熟的人,沒人想跟我走啊。”

她想給福祿縣找個合適的縣令,如今她是南府的知府了,可以向朝廷提點關於下屬的要求了。列清單點菜肯定不行,差不多範圍內要差不多水平的某類人人還是可以的。她與吏部的人關係還湊合,甚至可以指定要一兩個人。指定,得先有人。

王雲鶴道:“還真打算過了?”

“煙瘴之地,確實有些難為人。強扭的瓜不甜,還是得人願意,”祝纓扳著指頭開始跟王雲鶴說難處,“知府比縣令難,南府四縣,我得居中協調調度,能巡視的時間就比現在少。行百裡者半九十,我在福祿縣的那些事兒正在關口,還沒定型,定了型我也不這麼擔心了。還有思城縣,才遭逢大變故。如今南府裡的人,以前是我的上司,現在回去,也要分心與他解心結。我真得要順手的人。不先跟您說一說,憑我跟吏部去求,能安排兩個八、九品的過來就頂天了。真得給我幾個順手的人。”

王雲鶴看看祝纓,心道:像他這樣願意過去的人也不多。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祝纓想了一下,道:“退而求其次。福祿縣那個地方,家父家母頭一年過去,夏天出門就中暑。若硬安排個人過去,沒幾天折了,也是朝廷的損失。”

王雲鶴直接問:“誰?”

“現在福祿縣丞調到思城縣做縣令,您看?暫代也行,試試看?”

王雲鶴聽到“調”就笑了:“小滑頭。”

祝纓道:“做縣令的時候不覺得,一說做知府,眼睛裡竟然多了許多以前看不到的事兒。今天才知道當年魯刺史憂愁的是什麼,不能事事親力親為,就要委於他人。同朝為官,也不能懷疑彆人不行,但又擔心彆人乾不好。就必要設法令下官‘聽話’。當年是我輕狂。”

王雲鶴笑著指著她:“你竟還能找到自己的錯處?”

祝纓正色道:“輕狂,不後悔,再來一次還這麼乾。”

王雲鶴笑得驚天動地。笑完了道:“說吧,還想怎麼樣?”

祝纓道:“要是多給我幾年,遇著什麼樣的人我都不怕的,隻不過現在身上係的事情多了,不能不顧及彆人。單說宿麥,我與冼兄爭執歸爭執,我心裡知道他能給我五年已是很難得了。他在吏部又能有幾年呢?他未必會計較一事之得失,可比起讓偷機取巧的人得了便宜,我還是不想辜負內心正直的人。

阿蘇洞主以子女相托,我也不能中途不管。前番動亂之前,諸部也是心向朝廷的,一把火,什麼都沒了。放火還是因為沒把他們當成自己人。這才有了敕封,接下來總得再穩一穩,更親近一些。

這些事能給我多少時間呢?相公,不給我時間就得給我人。”

王雲鶴點點頭,道:“說說。”

祝纓道:“要不,能給那位升一升,走人麼?”

“嗯?”

祝纓故意堆出一個甜甜的笑來,王雲鶴打了個哆嗦,抱著胳膊摩摩手臂:“正常點。不要向劉鬆年學!”

祝纓道:“那位能熬到現在,也是有些本領的。他去年冬天已在南府試種了些宿麥,今春就能收獲,經驗也有了。附近不拘哪裡您安排一下,我情願再給他麥種帶過去。咱們推廣還快些。種宿麥,現在看來不是太難,鋪開了、收成穩定能夠收租,非得下功夫不可,再急,也得穩住,試種這一步不能省的。有經驗的人都聚在南府,是暴殄天物。”

王雲鶴聽得很用心,最後被說服:“隻種了一年。唔,不過你也是自己試種的。咱們去郊外看麥子仿佛就在昨天。好吧。”

祝纓一樂,王雲鶴道:“福祿縣呢?”

“還沒想好。能容我再去尋摸尋摸麼?沒尋摸著合適的,我寧願空著自己來,頂多累點兒,可不容易壞事兒。”

王雲鶴道:“去吧。”

“那另兩個,您答應了?”

王雲鶴道:“答應了。”

祝纓對著他正正一拜,道:“多謝大人。”

王雲鶴道:“你要的我答應了,我要的你也要辦好!”

“是。”

“都說施相公懶惰,哪知道他的憂心呢?”

“我一定不惹麻煩,寧願慢、寧願晚,也要穩。容不得我出差錯。”

“去吧。我看你還得到處亂跑。”

祝纓笑嘻嘻地走了,路過小廳又捎走了顧同、趙蘇,出了府門才問:“等得著急嗎?”

顧同道:“光顧著想這是相府了。”

祝纓道:“以後你們自己到處奔波的時候,等的時間會比這長得多。還未必能見著人。多練練耐性吧。”

顧同大驚,道:“老師要打發我們了嗎?”

祝纓彈了彈他的腦門兒,帶他們又去了嶽桓的府上。嶽桓休沐日也在家,他妹夫鄭熹才罷了職,他也比較低調也不出門應酬。祝纓登門,他還是見的。

嶽桓對祝纓的印象極佳,見麵就說:“我已聽到三郎的好消息了,可惜仍是南方,太遠。”

祝纓道:“已好了許多了。”

嶽桓看了一眼顧同,不認識,又看了一眼趙蘇,頓了一下,問道:“趙蘇旁邊這個,是哪家郎君?”

祝纓道:“是我在福祿縣時收的學生,顧同。”

顧同和趙蘇都上前行禮,嶽桓道:“都不錯。”趙蘇或許是混血的原因,相貌更佳一些,顧同則是能夠看出來比較明顯的南方人的樣子。二人生活尚可,都養得細皮嫩肉。

嶽桓道:“趙蘇勤奮、天賦亦可,以前是被埋沒了。虧得有你。顧郎想必也是一樣。你有教化之功呀!劉叔父常誇你呢。”

“有天賦有什麼用?我自己書也讀得七零八碎的,還得是您給的那些書,頂了大用了。”

“光有書也沒用,得讀得進去、讀得懂。”

祝纓道:“那您給看看這個,是不是讀得懂了?要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能給批一下麼?千萬拜托,我還要帶回去給他們學呢。”

她摸出來厚厚的一疊手訂的本子,也不知道剛才她藏哪兒了。嶽桓接了,掀開幾頁看看,詫異地道:“這是國子監的課業?這一篇我看著像是王博士的手筆。”

他看了一眼趙蘇,趙蘇微有點緊張。嶽桓收回目光,點點頭:“記得認真。這裡、這裡,有點漏了,許是聽岔了。成,我來給你看看。”

祝纓道:“多謝。”

嶽桓道:“你是用心的人。彆人遇到了福祿縣那樣的地方,就不知道從哪裡下手了,最後什麼也都乾不成。他們又會先征租稅以示自己是能吏,倒將讀書的事給忘啦!劉叔父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刻了他的識字碑,是因你主意正,沒忘了教化百姓。”

“我知道他心裡高興的,不然也不用搭理我了。”

“哈哈,他是有些小彆扭。”嶽桓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壓低了,仿佛劉鬆年隨時會從窗戶裡跳進來一樣。

兩人又說了一些閒話,嶽桓問了祝纓何時南下,好在她走之前把手劄給批完。祝纓道:“怎麼也要再有十天,與戶部還有些沒講完。”

“好,誤不了事。”嶽桓說。又說了趙蘇一句:“你每門功課都聽得認真,不若單選一經專門治學,會比現在更好些。”

趙蘇躬身道:“是,學生受教了。”

嶽桓將祝纓送出門,看了一眼隔壁劉鬆年家,道:“可惜他一早出去了,不然咱們去討茶喝。”

“總會有機會的。留步,過幾日我再來取?”

“那我可要加緊了。”嶽桓笑著說。

————————

拜訪完了兩家,趙蘇心情有些激動,問道:“義父,咱們再去哪裡?”

“回家。”

她今天約了金良、溫嶽等人好好聚一聚,這些人情份不同,單花一個晚上吃個晚飯是不夠的。地方也不是酒樓,而是她家,早訂好了酒席送到家裡來。

回到家裡,金大娘子等人都來了,金良和金彪爺倆正在梅花樁下,溫嶽、鄭奕還沒到。邵書新來了,藺振也來了。隨後,甘澤、陸超也到了,二人在這些官人堆裡進退自如,並不因奴仆身份而有所拘束——他們兩個陪著鄭川到了祝宅。

鄭川第一次到祝宅,原以為祝纓現在升了職、以前也聽說是個能乾的人,想來家中不奢華壯麗也當是精致小巧。進了之後發現並不算很大,人口也少,宅子竟有點“古樸”,不由有點奇怪。

祝纓來了見到了他們,笑道:“大郎竟然能來,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鄭川叫她:“三郎。”也不顯生疏。

祝纓道:“來,裡麵請。”

外麵訂的席麵也上來了,金大娘子因鄭川來了,將自家的拿手菜也帶了來。前堂裡擺下酒時,鄭奕也來了。

沒有絲竹聲樂,擺了投壺大家玩著敘個舊。祝纓將鄭川往主賓的位子上坐了,鄭川推辭:“叔伯們都在,我陪著就好。”

金良道:“沒事兒,在三郎這裡,他說你坐得,你就坐得。”

鄭川才坐下了。大家又問鄭熹,鄭川道:“阿爹說,忙了很多年,得空歇息幾天也不錯。”

祝纓捏著筷子從麵前往遠處拉了一段距離,道:“不錯,你看,離遠點兒能看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這一天祝纓不見彆人,大家直聚到天黑,各敘離彆之事又向祝纓道喜。祝纓問金良:“彆再說我啦,我那點兒事兒大家都知道了。你呢?阿彪到底補了官沒有?”

金良道:“喏!陪戎校尉。”

正九品?“還行,”祝纓說,“想不想到我那兒去?”

金良道:“行啊!”

祝纓很高興地說:“那就講定了?!”

“你管得了嗎?”

祝纓道:“南府司兵,如何?”這個司兵,是府衙裡的官職,與駐軍並不在一起。司兵還管兵甲器仗、門戶管角、烽候傳驛之類。雖不是軍職,但是趁手。

金良歎了口氣:“太精細了,他乾不了這個。”

祝纓隻得作罷。

溫嶽道:“阿彪有他自己福氣。”

祝纓問道:“你呢?”

溫嶽道:“我還在禁中。不過調到了左武賁,所以你沒見著我。”

祝纓又謝了邵書新介紹的祁泰,邵書新道:“是你能變廢為寶。”

藺振是翰林,吃酒不用作詩,也沒什麼風流情致就是閒話,頗覺放鬆。

他們都卡在六品上,既羨慕祝纓這麼快就到了五品,一想到祝纓這是跑到三千裡外換來的,又覺得還是在京城熬資曆更適合自己。鄭奕倒是在兵部,但是金良想升個五品,他還得通過兵部尚書,這是個坎兒,不太好悄悄辦,遂作罷。

溫嶽要了竹筒簽籌來,又行酒令。鄭川擺弄著竹簽,覺得有趣,鄭奕道:“你看什麼呢?”

“十三叔,家裡的都是牙簽,沒見過這樣的。”

“我得跟七郎說去,你再這麼著可就要被養傻了。”

叔侄二人嘀嘀咕咕。祝纓見幾人都有了點酒意,問道:“你們有沒有認得的,願意到南府去的人呢?不是做仆人,如果有合適的,咱們私下調一下,南府、福祿縣都行,吏部那裡我去跑。”

邵書新直白地道:“能合你意的人恐不樂意去。”之前祁泰那樣是找飯碗的,越是地位低的,活著越不容易,所以願意。現在要的是已有官身的,都有點身份了,就更愛惜自己。要麼是有點賭徒之心,要麼是走投無路,要麼就是真的滿腔情懷。

後者他們通常不太相信此人性情是否屬實,走投無路的賭徒也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

祝纓道:“那就算了,先就著手上的人用吧。”她不再提這個話題。攢局,這不上不下的還真不太容易。

一群人不再聊任何的正事,單說些風俗人情,鄭川聽得十分入神。

天擦黑,祝纓將眾人送出門去,也拿定了主意。

她決定了,跟吏部那裡商議一下,把祁泰、小吳、顧同都給塞到南府裡。已有官身,補個實職,還是個煙瘴之地的九品的小官,就他們了。擱她手裡,乾幾年活攢點功勞和上等的考試,升到八品不是問題,接下來就看機緣了。顧同能走得遠些,祁、吳兩個還得看命。

酒樓的夥計們將殘肴收走,小吳湊了上來,道:“大人,那個,他們有幾個人想來求大人點事兒。”

祝纓道:“什麼事?”

小吳笑道:“大人如今高升了,身邊不能隻有咱們這幾個人伺候著不是?他們有幾個人,家裡也有伶俐肯吃苦的孩子。”

祝纓道:“都是熟人?”

“那可不!”小吳低聲介紹了一下,“都是從小長大的,小人也認得。不好的,小人也不敢同大人講,更不能叫大人吃虧。要不是現在走不脫,我姐夫都想跟大人南下呢。”

小吳給介紹的,一個是他的表弟丁貴,一個是大理寺的積年老吏老牛的孫子牛金。又準備了幾個備選的,不外小吳親戚或者大理寺熟人家的。

祝纓道:“他們。”她都有印象,大理寺這些吏員及其親眷,祝纓心裡都有數。小吳也沒撒謊、風評都還可以,不過小吳的表弟家裡小有點家資,有房,有個小鋪子。祝纓問道:“你表弟家裡還不錯嘛,怎麼舍得離開?”

小吳道:“想趁爹娘身子骨還硬朗出去見見世麵。”

祝纓道:“你沒對你表弟講,我身邊這許多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官做的。”

一句話戳破小吳的心事,嚇得他當即跪了下來:“小人該死。”他如今在外麵不飄了,在自家親戚麵前被全家一套誇,不免要充個胖子。嘴上稍稍吹個牛,誇大了一點在祝纓身邊的好處。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被祝纓給看破了。

“起來。回去想清楚了,同他們講明白了再帶過來。我這裡好處有,壞處也有,還有板子挨呢。不要讓人家隻聽到好處沒聽到壞處,苦吃完了,好處沒能儘得,你是要落埋怨的。”

“是。”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