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祝纓的年紀,七品以上,蔭官不算,現遇著的普通官員年紀都比她大。她管誰都叫老兄。南平縣之郭縣令聽了她近乎直白的許諾,忙說:“敢不儘力!”
祝纓敢許諾,他就敢信,因為不信也沒辦法。
不老實乾,怕不要被你整死?郭縣令想。我還不如老實乾著,興許還能升一升呢!
祝纓笑道:“我在福祿縣還有事,回來再與你詳談。”
“下官靜候大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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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將府城的事理了個大概,各方暫時安撫下,便拖家帶口的啟程了。
第一站是思城縣,思城縣百姓聽說她又來了,有閒的又都來圍觀一回。凡受過她的好處的人都趕了過來看她,一邊看一邊說:“好人有好報!”、“做咱們的知府更好!”
祝纓到了思城縣,將一些自己封存的卷宗、倉儲之類解了封,正式移交給了關縣令。
關縣令心潮澎湃,他既接受了自己沒能得到福祿縣的現實,又開始暢想起自己主政一縣的風光來了。
祝纓道:“你的本領如今管這一縣也夠用,隻不要再像代管福祿縣那樣就好。”
關縣令忙說:“不敢不敢。”
祝纓道:“水利規劃、宿麥播種等等,萬不可懈怠!你若偷奸耍滑,不必朝廷問罪,我先收拾你。”
關縣令道:“下官一定謹記教誨,不敢辜負大人提攜之恩!”他和莫主簿心裡都很明白,自己這把年紀還能升一升,指定得上自己的上司有力。
祝纓道:“要愛護百姓!有些事情,你離不開鄉紳,鄉紳比貧戶本就為強,你不可幫著強勢者欺淩弱者呀!鄉紳太強了,比你還強,你算什麼?再養出個黃十二來,砸到誰手裡,誰全家上路。”
關縣令一凜:“是。”
祝纓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乾。”
關縣令忙說:“下官也有些行李在福祿縣,請與大人一同回去搬取。”
祝纓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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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回福祿縣,最大的事情不是搬行李,而是兩件:一、給蘇鳴鸞宣布敕封、幫她立個威、坐穩位子;二、安排好福祿縣的事兒。
一進福祿縣,百姓、鄉紳就開始又哭又笑地迎接。
顧同沒有得到實職,顧翁心裡還稍有不安,一見到祝纓,就將不安拋到了腦後,老淚縱橫:“大人!大人怎麼就走了呢?我這心裡,既為大人高興,又為自己難過呀!”
祝纓道:“有什麼好難過的呀?”
“您這就不在我們這裡了呀!”後麵有人搶答。
祝纓道:“我還在南府嘛!也還會過來看看的。走,咱們回家慢慢說話去。”說著,又囑咐隊伍不可踐踏了田裡的水稻。
丁貴咬著指頭對小柳說:“原來,故事裡講的都是真的。”
小柳道:“反正,我也隻見過這一回。”
侯五一人給了他們後脖子一巴掌:“站好了!彆給大人丟臉。我這輩子也沒見過兩個這樣的人呢。大人有這樣的場麵,那是自個兒辛苦換來的,你們可得跟著大人好好地乾。”
“是是。”小年輕們一疊聲地答應。互相暗中做了個鬼臉,又恢複了一派威風的樣子。
他們不曾參與過福祿縣的過去,雖是有些感動,終不能與侯五的感覺相通。四人同是京城人氏,到了南府隻覺得山青水秀、窮得掉渣,隻有官衙因為規製略顯氣派,也不能與京城那些宮殿樓台相比。再看祝纓連著幾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也不吃酒看戲,更不與妓-女鬼混,是真覺得清苦。
從府城出來至福祿縣這一路,才品出些味道來。
祝纓到了縣衙,裡麵還是她走的時候的老樣子,帶走的衙役們到了家,也沒有歡欣之態,與留守的官吏們一起又哭又笑。
祝纓道:“老莫,商量個事兒。隨我上京的,每人給三天假。”
莫縣丞慌忙說:“大人哪裡話?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祝纓道:“咱們也要先辦個交割,我將這片家業交給你了。你乾得怎麼樣,拿什麼樣的東西給下一個人,就看你自己啦。”
莫縣丞心跳得飛快,臉也紅了、汗也出來了,忙說:“是是。”場麵話也不能擠出一句來。半晌,想起來一句早想好的詞兒:“必儘心竭力、不負所托。”
祝纓給福祿縣留下的,可是一個福祿縣曆上最豐富的家底。不但是庫藏充盈,還有幾乎要翻倍的糧食產量、完好的水利係統、比較便利的交通、比較老實的鄉紳,以及比較信任官府的百姓。連“獠人”都是史上最友好的。
此時之福祿縣雖然仍是“煙瘴之地”,百姓已是非常滿意了。
莫縣丞也是非常的滿意。此時關縣令自己不緊張了,旁觀者倒有閒心來提醒莫縣丞:“彆急著拿大印,聽大人調度。”
莫縣丞依舊請祝纓住在縣衙裡,祝纓也不推辭,親自走到人群前排的趙灃夫婦麵前,對趙灃道:“大郎如今很好。”又當眾將趙蘇所托之手劄捎回之事告知眾人,普通百姓不太懂這個,隻知道“趙家那個,混的,還惦記著鄉親,把學到的東西要傳回來”,也稱讚趙蘇幾句“以前看著古怪不愛搭理人,心地倒好”。縣學諸人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博士很想現在就拿到手,隻是不敢現在就催促。
祝纓又對趙娘子道:“小妹的敕封下來啦,我要親自去寨子裡告訴她這個消息。咱們一同回去吧,也好同大哥講一講,好叫他放心。”
趙娘子吸吸鼻子,握著祝纓的手說:“阿弟!阿弟!”
祝纓又向圍觀之人宣布了這件事:“從此之後,隔壁就是阿蘇縣了。先前在縣城裡讀書的蘇鳴鸞,就是老洞主的女兒,如今是朝廷敕封的阿蘇縣令,正六品!”
聽到的人都驚呆了!交頭接耳一陣兒之後,想一想,都說:“女的?”“女的當家?要瘋啊?”“這不亂了套了麼?”“那也……行吧。”“反正是山上人的事兒。”“她當不當得好家,與咱也沒關係。”“這兩年不都是她在管事兒麼?”
議論一回,倒也無人罵街罵祝纓。
祝纓笑著對他們揮一揮手,道:“大家各自忙去吧!日子該過還得過呀!我不過是去南府。彆哭哭啼啼的啦。”那邊張仙姑、祝大、花姐,乃至侯五等人都被人圍著說舍不得。他們各有熟人,女人們已經抹起了眼淚。祝大還硬挺著不哭。
祝纓率先進了縣衙裡,將趙娘子夫婦也請了過來,家人也陸續跟著進去了。張仙姑等人到後衙收拾,祝纓還在前衙說事。
趙娘子高興極了,她嫁到山下三十多年,當時是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果的。
她拉著祝纓的手說:“當年,咱們幾乎也要接受羈縻了。哪知道那一把火啊!咱們有今天,也是看人呐!真不知道當年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聽得人心下惻然。祝纓知道原因卻不能說:為了功勞。如果是大破獠人,斬首若乾級,擄幾千上萬戶的山民下山來,可比她這樣沒什麼響動弄個羈縻威風得多,功勞也大得多。
祝纓道:“阿姐也收拾收拾,咱們上山。”
趙娘子道:“那遲兩天再動身吧!我派人送信,叫小妹好好準備準備!得大大的慶祝一下!大哥升天之後,阿渾鬨的那個事……”
祝纓道:“好。有個信兒,小妹也不至於等得太心急。”
“咱們都是信得過阿弟的!”趙娘子說得斬釘截鐵。
祝纓道:“正好,我也在這兒再多住兩天,唉,以後可不得常來啦。今晚我請大家到清風樓吃飯。”府城那群鬼,且有得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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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樓,祝纓不但將本縣官吏、鄉紳一總請了,順手也把項安、項樂的母親和哥哥也捎帶上了。
她是很滿意這兄妹二人的,現在她到了南府,不知道這二人家裡是否依然支持他們跟隨自己。項樂還好,是個男子,項安一個年輕的姑娘,家人如果有有顧忌也是很正常的。但她確實更想留一些女孩子做事。
吃飯的時候她又不說,隻與人們敘些閒話。
到了第二天,換上便服,帶著小黃和項安、項樂去了項家。項家一家都在,項樂拍開門,祝纓就走了進去。
家裡開始還以為隻有兄妹倆帶了朋友回來了,近前一看是祝纓,忙來拜見。祝纓扶起項母道:“不必行此大禮。我是來謝謝你的。他們兩個很好,幫了我很多的忙。”
項母的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的:“大人這麼說,折煞我們了。他們沒犯什麼錯兒吧?”
祝纓道:“他們很好。我是有些離不開他們。不過我如今不在縣裡,他們要是跟我走,你這裡就冷清啦。”
項母道:“不怕的,家裡還有這些人呢!”
項安嗔道:“說得跟我們在家裡顯多餘似的。”
“就你話多!”項母斥道,“大人,她就這樣兒,您多擔待。呃,這個,一個姑娘家,是不是……不合適?”
項安忙說:“娘!您說什麼呢?我挺好的!大人,您彆信那個話,很合適的!京城都有女差呢!”
項大郎試探地問祝纓:“大人,您的意思是,還肯要他們麼?”
祝纓是擔心他們不願意讓項安再出來,項大郎母子是擔心祝纓不肯再收留項安了。雖然一個姑娘家放到衙門裡不太好聽,但如果是女差,正經的吏職,於商人家似乎也不壞?
雙方你來我往說了幾句,祝纓看明白了:“那就讓他們跟我走吧。以後我要去了彆的地方,再說。”
能去哪裡呢?項家母子一想,總不會是壞地方,馬上答應了。
項母又要張羅收拾兄妹二人的行李,項大郎想了想,打算給弟弟妹妹各帶個仆人。一家人項父死後,重又回到了溫情脈脈。
項家兄妹要跟著祝纓,他們在福祿縣的吏職就要轉到南府去,莫縣丞一點也不介意再空出兩個缺來由他來處理。項家更是喜歡兒女再進一步,雙方都很歡喜。
唯童立童波有些失落,他們是祝纓在福祿縣時一手帶起來的,現在祝纓走了,他們留在這裡了。雖不是必得上府衙當差,他們的家小都在這裡,莫縣丞與祝纓的差彆擺在那裡,這讓他們低落了好些天,直到小吳提醒他們:“你們這樣叫莫丞看著了,可不好呀。你們隻好好好乾,受了委屈,難道沒長腿沒長嘴?”二人才打起了精神。
第三天的時候,山上樹兄親自下來迎接祝纓。
他與初見時比多了一些白發,待祝纓也更禮貌尊敬了。見麵先跪了下來:“奉洞主之命,來迎接大人。”
祝纓將他扶起來:“不必行此大禮,或許,還有你的好事呢!”
一旁趙娘子也說:“以後還要叫小妹是‘大人’啦!她現在是縣令了!”
祝纓道:“咱們動身吧。”
此時天氣炎熱,張仙姑和祝大不便往偏遠地方去,都留在了縣衙裡收拾東西。祝纓帶著南府的官員,由樹兄與趙娘子前麵引導,一行人往寨子裡去。
中途宿在一處小寨,酒食頗豐,由大侄子親自迎來。見麵先叫:“義父。”
大侄子看起來稍稍萎頓,祝纓見他臉上沒有生出戾氣來,也放下心來,道:“好。家裡還好嗎?”
“都好,都安頓下來了。利基家聽著葬禮的號角,前陣兒又要來犯,被我們打退了!”
祝纓一挑眉:“利基啊。回家再說。”
次日,隊伍到了寨子裡。南府司功等人此前並不曾見過這樣的山寨,一見之下並不如想象中的簡陋,圍牆也算高大,城門也頗牢固。整個寨子竟也有個縣城大小,不由驚奇。祝纓道:“不是看過,我也不會為他們請立新縣啊。”
蘇鳴鸞親自到寨子口迎接,她的臉上充滿了喜氣,當先一禮:“義父。恭喜義父高升。”
祝纓道:“等急了嗎?”
“急的時候想想是義父在辦這件事,忽然就不急了。”
祝纓道:“敕書來了!”
蘇鳴鸞道:“請!”
二人並肩而行,身後是阿蘇家的近親以及南府的官吏,再後麵是普通的族人。一行人緩緩到了阿蘇家宅前的大廣場上,那裡清洗一新。蘇鳴鸞知道山下的禮儀,沒在案板上捆個人準備放血。而是正式設了個香案。
祝纓站在案後,蘇鳴鸞拜倒在案前,祝纓宣讀了敕書。她念一句,那邊蘇鳴鸞的伴讀們翻譯一句,再一句一句以奇霞語傳下去。
讀完之後,祝纓將敕書交給蘇鳴鸞,蘇鳴鸞再拜。祝纓又以奇霞語告知寨中族人:“以後大家就是阿蘇縣的人了,與福祿縣是鄰縣,彼此和睦,並不比彆人差。”
然後才是蘇鳴鸞下令開始狂歡。
祝纓等人都到了阿蘇家大宅內,祝纓與蘇鳴鸞坐在火塘的上麵的位置,旁邊是阿蘇夫人以及大侄子等人。祝纓對阿蘇夫人道:“阿嫂,我總算辦成了一件事情。”阿蘇夫人道:“是她阿爸心心念念的事,要多謝你呀。”
祝纓道:“我也想對大哥說一聲呢,對了,趙蘇托我帶了些東西來。”又將趙蘇之物轉交。阿蘇夫人接了東西,打開看看,道:“他是個好孩子。”
南府官吏一麵覺得新奇,一麵又覺得不可思議,他們見過一些“獠人”,多半是“獠奴”,少數是一些頭人或是小頭目,有些交易。都有這寨中的放鬆情況全然不同。思及一路所見,也是嘖嘖稱奇。
祝纓對蘇鳴鸞道:“你是縣令了,全縣不能隻有你一個人在管吧?不得有兩個幫手嗎?你自己想想,要怎麼設個僚佐屬官,就照一個縣的規模來。”
“義父?”
“唔,你哥哥們要安排,還有你的那些個幫手,也得另給人一點說法呀!怎麼設置,你看著辦。想好了,擬定了,可以上表。我與你聯署。也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正好,借這個機會,將你手下的這些寨子呀、人口啦、事務啦,梳理出個頭緒來,接下也方便你管。以後交給後人時,也是個清楚的攤子。”
蘇鳴鸞道:“我也覺得山下的法子能管好更多的人。”
“那就這樣吧。我再住一天就下山回南府,你想好了,去找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