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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州城到府城,一行人歸心似箭。
到得府城,祝纓讓他們先休息一日,次日來開會,她自己也好在今天處理一下積壓的事務。
顧同被他派了留守,等她換了衣服、將買的東西交給花姐和張仙姑,再轉到前院,馬上上來彙報:“老師,才收到公文,新任的福祿縣令病死在路上了。”
“知道了,那個還是我發的呢。”
“舊檔、舊案這些日子也已複核了一些了,我也看出幾件不太妥當的來。王司功、李司法複核的時候看起來也還算持正,沒有遮掩太多。”
祝纓笑道:“那是當然了,他們隻要不是太蠢就一定會借著這個機會將以前疏漏之處過了明路。現在報出來還有我給兜著,以後再出事兒,他們的麻煩就大了。不過也有那等目光短淺的,死到臨頭還以為自己能夠瞞得下去。”
顧同又彙報了幾件府衙裡的事情:“江娘子與小江都搬出去了,分給小江兩間房,她就奉江娘子同住。江娘子帶著女差們去……驗屍……呃……”
祝纓失笑。
顧同道:“可是,如此一來,她們就有點兒遠著江娘子啦,流言又變了一種。”
祝纓道:“總比以前那些高明點兒。”
“是。”
然後是府衙裡的安全問題,顧同等人看了幾天,說是沒有發現疏漏。
祝纓問道:“你確定?”
顧同點點頭:“項三娘自己個兒當賊,想要溜進來的。她從後院潛入,藥倒了咱家兩條狗,被鵝給啄了。”
祝纓大笑:“杜大姐又養上鵝了嗎?”
“前衙避開了兩道崗哨,交錯處被第三處發現了。”
項樂道:“她又淘氣了!真是胡來!”
祝纓道:“無妨,是這麼個意思。”不過項安的本事並不能說是十分高明,如果換了她,隻要有耐心還是能潛進來的。不過能有這樣已然不錯了。府衙的牆頭比縣衙還高一些,還是比較安全的。
接著,王司功等人又來彙報,將一些陳年舊事也都翻出來,祝纓也都一一批了,有能說得過去的原因的都給注明。有些事情辦得確實不好,不意連苦主都沒了,甚至無法追查。在府城,府衙裡的官員有意偏袒的情況下,苦主是很難能夠繼續生活在當地的。
總的來說,雖然舊賬不少,都不像思城縣黃十二那樣過份,勉強還能糊得過去。祝纓先給他們記了過,使其戴罪立功。
第二天,再與四縣開會。
祝纓先問的是各縣的倉儲問題,然後是徭役的人力,再來才是識字碑的進度。麥種的分發是在秋收之後,但是分配現在就可以進行了——不用等福祿縣令了。
四縣為了麥種又是一番爭執,莫縣丞此時就要求給福祿縣多留一些!關縣令道:“彆當我不知道,你縣衙庫裡的都是額外多出來的,他們各家已種了的都自留了種子,你現在用不了這麼多!分發下去,明年有了收成,他們又將種子還你了,你不缺!”
莫縣丞大恨,忘了這貨是他的老上司,對福祿縣十分了解了。
他也十分嘴硬:“大人,福祿縣從朝廷領回來的種子,已然分出去許多了!扣去大人在福祿縣時分出去的,如今縣裡再拿出五百石就能還清朝廷了!大人還給思城縣撥了不少呢!思城縣難道自己沒留種?還有河東、南平,也都拿了!不能給那麼多!”
他現在不怕關縣令了,大家都是府君的舊屬,誰比誰差呢?
四人吵作一團。祝纓隻得給他們再次分配,福祿縣說得在理,就再出五百石。同時,府衙的公廨田也有盈餘,這部分祝纓可以抽出來分配給其餘三縣,思城縣少些,其他兩縣多些。到明年春天收獲的時候,三縣再歸還她。
四縣私底下的勾兌,她不管。
四縣終於平息,口頭還要哭窮,祝纓自己在戶部、州府也是這麼哭的,所以知道他們在假哭,於是也都不當真。
接著,她就提出了清逋租的問題:“既多了收成,就逋租就可以清一清了。”
關縣令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把福祿縣的都給清了!其他三家現在得靠自己了。王縣令最鬱悶,福祿縣的清了,關縣令這兒有抄了黃十二郎的結餘,南平縣逋租最少,使使勁兒就還上了!隻有他!
他忍不住再想多要點麥種。
祝纓道:“今年先種這些,明年再給你更多。”她算了一下,這事是翻番的越到最後鋪開得越快。明年就能全種完了。
且清逋賦她還有個絕技——搜括隱田隱戶!這是一項長期受益的事情。隻要派人下鄉宣講稅賦,同時信守這個約定不多征,正經身份也算有點吸引力。再來,她在兩縣轉了一轉,對兩縣另外種點什麼也有了些想法,這就更容易吸引人。
最後,她亮出了刀子:“咱們來談談麥收之後的稅吧!”
四縣心頭一震,又違逆不得,隻得硬著頭皮與她繼續談價。即便是上官,他們也得罵她“奸詐”!她是有準備的,他們四個毫無防備!祝纓對上摳了一點,對下又擠了一點,下了個公文。她打算用這些錢改善一下南府的狀況譬如翻新倉儲、獎勵府學等等,同時也可以用來支持開設同鄉會館。
整個南府共用一個同鄉會館,各縣出點力也是應該的。
談妥幾件事,她才將四縣的縣令放走。
郭縣令就在她隔壁住著,回到縣衙裡就開始準備識字碑的事情了。這事兒祝纓有經驗,都照著她的步驟來,郭縣令情知這種“教化之功”自己是爭不到了,但為討好上司,該做的還是要做。
祝纓這裡,又請了南府的梅校尉過府來吃席、議事。
梅校尉管著兩千兵馬,是一股大勢力了。也因如此,南府司兵的權責被大大的壓縮了。祝纓先向梅校尉道歉,說是自己早該與梅校尉好好交流一下的。
梅校尉已然知道她都乾了什麼了,深覺她是個厲害角色,忙說:“大人新任知府,當以正事為先。”
“就為正事,想之前黃十二的案子,若非校尉這根定海神針,非但是我,便是刺史大人也要身陷險境呢!”
梅校尉也謙虛了幾句,又說:“職責所在!且與大人打交道十分爽快!大人又撥與我們錢糧,孩兒們都問,下回什麼時候還能再來這麼一次哩。”
祝纓笑道:“正是這個話,以後少不得要勞動校尉的,不要嫌煩才好。”
“那不能夠!”
祝纓關切地問:“前番黃十二郎的案子,我手頭也緊,並不曾分撥太多。如何聽校尉的口氣,似乎覺得還不錯?可是營中稍有些……”
梅校尉心領神會,道:“人吃馬嚼的!且在一地駐紮得久了,不免有人拖家帶口。這……”
祝纓道:“長此以往,豈不要軍心渙散了?那可不成!可惜我在福祿縣的時候被參過,不好再犯。”
她給梅校尉出了兩個主意,第一,宿麥種子她白給梅校尉,使梅校尉所管的田地可以種兩季。第二,她給錢,用的正當理由是——南方潮濕,器物容易損壞,用作更換甲胄的補貼。當然不是每年全換新的,而是以輪換的名義。這筆錢也是按照品級來分發,梅校尉拿最多的,底下依次遞減。
“眼下不敢多給,福祿縣百來號人還罷了,校尉這兩千人,有點兒犯忌諱。”
梅校尉道:“不錯,領兵在外,還是謹慎些好。”
祝纓又給他許諾,以後如果南府有什麼新的進項,梅校尉可以參與。梅校尉問道:“也是橘子嗎?我那裡的地,倒也可以種。本錢也有一些。並非我貪財,糧餉自開國初定了下來,這麼些年了沒怎麼見漲啊!”
祝纓道:“懂,我們的俸祿也是。”
“俸祿還漲了點兒,”梅校尉公平地說,“又有田可免稅,士卒的糧餉就千難萬難,一加,就要加多少萬人,嘖!戶部、政事堂一聽就要搖頭,每每隻肯給一點兒。這裡又不同於他們太平地界,剿匪人手不夠時,還要自募些,糧餉我們自己就要犯愁啦。”
祝纓道:“我在一日,便與校尉共甘苦。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大人隻管說。”
“請嚴明軍紀。”
“哎?這話就不對了吧?我的部下絕沒人亂來!”
祝纓笑道:“要有人亂來,我就該與校尉理論,而不是請求啦。”
“哦哦。我道又是誰胡說八道呢。”
“因我以後必有事要托校尉,不得不先講明。”
“哦。什麼事?”
“現在說了就不靈了,到時候校尉就知道了。”
梅校尉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又得不到解答,隻得帶著一些錢囊將豐的好消息回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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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一回來又是一番忙,才安靜下來,京中公文的批複也下來了。
大理寺、刑部核準了她的判罰,司法佐、司功佐二人流放,這天,他們被拖到府門外各敲了二十板子,再上枷,一路被發配了出去。
府城裡的士紳們都摒息凝神,很擔心她又要拿誰開刀。不想她卻不大動士紳了,她又去了一趟府學,看了學生們月考的卷子。再出了一道公文,公布了自己之前與四縣的縣令們“商定”的結果。即名額的分配。
祝纓一向有一個理念,得讓人能沾著好處,才能將人捆得更緊。公文下來的時候,唯南平縣議論紛紛,南平縣的成績一向是最好的,學子們便以為這是奪南平縣的資格來給其他三縣。他們聯名上書,由學生裡成績最好的一個叫鄒進賢的遞進了府衙。
祝纓展卷一看,不由一笑。將學生們召到了府衙內,再命博士將學生們的籍貫一一列出。
鄒進賢道:“大人,以此看來,四縣是都有二人以上,仿佛沒有改變。然而有的縣隻有二人,縣內若推薦不學無術者入學,再以通識功課者考試,是白騙兩個名額,又當如何?”
“舉薦之人也要複核。”祝纓很耐心地對他們說,“若文理不通,追責舉薦之人。”
鄒進賢等人還是不願接受:“敢問大人,即便通了,也可能考不過,是也不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府學之內尚有濫竽充數者?”
祝纓淡淡地道:“濫竽充數的荊五已革了去。”
鄒進賢默了一下,荊五郎確實學問不佳,要說他能自己考進來,鄒進賢也是不信的。他說:“以往,無力爭執,因大人與前人不同,學生們才來進言。若大人也是庸碌無為之人,學生們不說便是。”
祝纓沒有生氣,她走了下來,和氣地問道:“福祿縣,是南府所連嗎?”
“是。”
“是朝廷所有嗎?”
“是。”
“福祿縣的讀書人,是讀的聖賢書嗎?”
“是,可是讀不好……”
祝纓道:“既然是,朝廷就不能放手,不能不管他們。”
“大人何不選派大儒講學呢?且大人任福祿縣令之後,也是舉辦學校,不是也能有人考進來嗎?”
學生們都比較信服鄒進賢,聽他說得有道理,且不能理解祝纓所言。“能者上、庸者下”不是麼?他們開始竊竊私語,博士急忙維持秩序。
祝纓問道:“南府考出去的,又有幾人?你憑本事能考到哪兒?”
鄒進賢漲紅了臉,他知道自己的學問拿出去或許未必能入更高的學府,國子監的教材他也看過了,趙蘇抄的講義他也看過了。天下能人當然是很多的,學問好的人他服,卻見不得有人偷機取巧的。
祝纓歎了口氣:“書呆子啊。我以前是福祿縣令,現在又使府學常年分給福祿縣名額,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鄒進賢道:“願聽大人教誨。”
“你覺得我是循私念舊,還是眼界更大一些,認為南府也是朝廷所轄、南府的學生也應該準備有機會到州城、京城更高的學府見見世麵?嗯?”
“那學生也願意用功考出去。”
祝纓輕描淡寫地說:“考個屁,不給你們見識一下,你連自己差在哪兒都不知道,你讀的課本都是缺的,拿什麼考?要說自己負笈求學是不是?去京城遊學是不是?你們自己個兒跟蛐蛐兒似的自個兒鬥出個頭名來,那要本地官員乾什麼?要朝廷乾什麼?你自己能乾,也不能絕了彆人的路。我與彆人之不同,正在此處。”
鄒進賢還想說什麼,後麵同學已經拉住了他。他們都聽明白了祝纓的意思,給福祿縣爭名額,不是隻為了福祿縣,而是基於她“眾生平等”的想法,也會為南府學子爭取類似更高學府的名額。
得按住鄒進賢!
學生們七手八腳又心潮澎湃,博士也有點激動,道:“大人,鄒進賢年輕氣盛,會想明白的。”
祝纓道:“府學的卷子我看過了,內有幾個狗屁不通的,連我都看不下去!弄明白!”
博士額上沁出汗來,道:“是。”
府學生們又是一陣歡呼,內中夾雜著幾個目光遊移的。
“散了吧。”祝纓說。她確實是要為南府也爭取幾個進國子監的固定名額的,不但是南府,她正在構思一個奏本,國子監那麼多門學科,那麼多的學生,一府保有一個,這要求不算過份吧?如果不能具體到府,每州一到二人,餘下的名額再爭競,總可以吧?
高官子弟就可蔭入學中,為了加緊朝廷與各地的聯係,各地給一個名額又怎麼了?給當地人機會參與到全國的事務之中,也是另強聯係的一種方法,不是麼?
以她在這偏僻地方的經驗,時間久了,語言都不通了!
顧同在一旁心神激蕩,大聲說:“老師所思所慮,才是謀國之論!”
祝纓敲敲他的腦袋:“不要拍馬屁。”
“拍馬都趕不上,如何拍得?”顧同笑著說。
祝纓道:“乾活去!”
顧同跳了起來:“是!”
顧同跑去找王司功,繼續與他複核舊檔。府衙舊檔存得不多,主要還是魯刺史主政之後,檔案才更完備的,就幾年,如今已查到了尾聲。
他二人正看著,項安又走了過來:“大人。今天我去看師姐,路上有人托我向大人求一事。”
“什麼事?”
“是城內那家米鋪,請大人題寫匾額,願付潤筆。”
害!外快來了!
地方官員的外快收入裡,最合法的是公廨田、收租稅時加的一部分地方上的分潤,其餘也不算賄賂的是年節人情下屬的孝敬,隻要不太出格,沒有公然收錢辦事,尚可接受。而“潤筆”就是正當收入了,寫匾額、題字、寫墓誌銘等等,都可以收高價。
大部分的官員都讀過書,字也能賣幾個錢,不過大多數人的字未必值這個高價,多出來的溢價是本地官員這個身份給的。也有一部分人書法一流、學識極佳,日後還能封侯拜相,買到這樣的字,那是買家賺大發了,可以傳之子孫了。
祝纓歎了口氣,道:“好吧。查查米鋪有無劣跡,沒有官司在身、沒有舊案人命,就接了。”
“是。”
一個匾額能賺個幾十貫,祝纓的字不能算書法,不過有王雲鶴和劉鬆年的信件之類,她不免會仿一仿他們的風格,寫個字在南府這個地方也不算丟臉。
此外又有墓誌銘,也是幾十貫上百貫不等。祝纓十分小心,凡要給她潤筆的,她都先派人查一查此人的老底,一個月也寫不一、兩份,倒揪出三個有舊案在身的。此事卻又怪不得李司法,乃是苦主不願意告官——以貧告富,不但難贏,還容易被報複,更耽誤自家生計。
祝纓都給辦了。
弄得找她寫字的人都少了。
寫了一道匾、一篇墓誌之後,南府司馬章炯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