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了件最樸素的,往外出門,迎麵撞上了項安回來,互相問一聲好。項安是個安靜的姑娘,因顧同總在祝纓身邊,兩人也熟,項安問道:“顧小郎,你這是……”
“嘿嘿。誒?”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怎麼樣?”
“怪模怪樣的,你的鞋也不對,帽子也不對。雜七雜八的。”
“哦!多謝提醒!”
顧同趕緊回房去換了頂頭巾,又將腳上的靴子給換了雙布鞋,真跑出去聽了半天。越聽越氣,配著他的綠色書生布衫,活似一隻氣鼓了的青蛙。午飯他都沒有回來吃,因為小販們蹲路邊啃冷乾糧就冷水的時候,也是聊天兒聊得最熱鬨的時候。旁邊一個小販不認識他,還掰了二指寬一塊餅做好事般地遞給了他。
顧同忍氣吞聲,為了讓他們多說一點,又溜去買了一點小鹹菜回來分給大家吃,再聽他們誇章司馬“心疼窮人”!
他娘的!心疼個屁哩!老師為了南府上下忙成那樣,他們嘴裡就隻有章司馬了?他娘的!他娘的!
“哎?你怎麼不吃啊?”
“吃吃!”顧同說。
終於,他聽到也有人說到了祝纓,說她“年紀輕輕,也很肯乾事哩。荊家都敢碰,也是個好人。”
然後又聽到有人說“那個張無賴,我知道的,一條賭棍,多半沒理。”
又有人說“這倒是了!他上回到我這裡賒了二斤荔枝還沒給錢哩!哎喲,個王八蛋!”
“這麼說,張富戶這回可憐了。司馬……”
“司馬心疼窮人總是好的,張富戶總不能就這麼認命了吧?他要有本事就找知府大人給他做主,再掰回來不就得了?”
顧同心道:你們可真是……真是什麼呢?
做好事而想不生氣,真的好難!顧同捏著乾餅沉著臉往府衙走,一不小心撞著了一個人,那人罵一句:“你瞎……誒?顧大官人?”
顧同心情也不好,差點張口也罵回去,一看他:“你?”
兩人認識,那一個是府衙的吏,他的後麵,李司法雙眼放光:“顧小郎,府君大人今天沒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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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司法終於在下午的時候回來了!他這輩子辦案都沒有這一次這麼有條理又高效過!半天半夜,他就給辦好了!
誠如祝纓所言,地麵上的一些非法的勾當,小官小吏是肯定知道的。不過出於種種原因不會去管。但是當上官逼勒著要的時候,這些小官小吏權衡一下,上官不好糊弄,他們就把這些人給掏出來了。
李司法是府衙裡的官兒,不過日常是乾捕盜之類的事兒的,對這些就比較熟悉。如果換了王司功,可能就不太了解了。如果知府是冷雲,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李司法很快就把張無賴常聚賭的莊家給掏了出來,他一翻臉,莊家隻好也拿出賬來。李司法將賬本一看,找出是這一筆,上麵寫著的居然是借債。又索要契書。莊家道:“都還給他了。”
“放屁!”
“真的,賬還了,債就燒了。”
李司法冷笑一聲:“你的那些個債,能見得了光?你不得留著點兒把柄?”
“真沒有。”
“還有彆的契沒有?沒給他個收據什麼的?”
莊家道:“他連個字都不認識,怎麼會想到要收據?”
“那你跟我走吧你!”李司法一個眼風,兩個手下一條鐵鏈把莊家給鎖了,不但鎖了他,連他兄弟都鎖了。物證不夠、人證來湊。鎖完人想起來還有賭具要查抄,險些將莊家的家都給抄了!
莊家道:“李大人,饒命、饒命!有!有!契書沒燒!”
他終於翻出了當初張無賴的借據,上麵記得就很清楚了,某年月日,張無賴賭債若乾貫、利息若乾錢,後麵按了個指印。整張契書上麵被畫了個大大的勾,以示作廢。
李司法衝他腦袋拍了好幾下:“你能乾了!你出息了!連老子都敢糊弄了!說!這是怎麼回事?”
莊家哭著說:“這不是……怕官府嗎?”
賭博這事兒它犯法!隻要是賭財物的,凡參與賭博的,不論輸贏起手就能打到一百棍,贏得多了按偷盜算,還累計,上限能判到流放。眾所周知,十賭十輸,莊家通吃,所以一般莊家能判到流放。除非他們的賭的是——弓射之類,這個是習武,就算賭錢也不入罪。這幾塊料也沒那個正經本事,是各種賭博的遊戲都玩,獨獨放過了射箭類。
莊家的兩本賬,一本是糊弄人的“放貸賬”,另一本才是自己的存根,即賭博所得。他自己一個人開不了這麼大的攤子,也有些幫手,得給人分賬,所以要辦個收支、分紅的賬目。又因彼此也擔心對方從中貪汙,莊家將這勾了的契書留下,是為了與同黨分錢時做依據的。
李司法又將他的頭打了幾下:“都識文解字的,乾什麼不好?!不乾好事!”
莊家心說:我孝敬你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呢?
然後是撲過去找張富戶。張富戶一家又急、又氣、又羞、又怒還灰心,還得強忍著乾活兒。丟了地,丟了臉,日子還得過。
李司法上門,張富戶一見他就哭了。李司法不像以前那樣安慰他,開口就是:“娘們兒似的嚎什麼喪呢?快著!知府大人回來了,他老人家真是英明!一回來就看出來毛病了。你當初立契,誰做的證,誰做的保?”
張富戶一家怯怯地問:“李大人莫不是拿我們尋開心?知府大人也不喜歡富戶的吧?”
“呸!”李司法道,“知府大人最是英明,什麼不喜歡富戶?是不喜歡違法!不就荊五那事兒嗎?荊五乾得對了?嗬嗬!敢騎到府衙頭上,打不死他個小兔崽子!將自己與荊家放到一類,也不看看你配不配!趁早的,不想翻案我就走了!你哭死算了!下回再來一個與你打官司的無賴,我就都讓給章司馬審,再不管你了。”
張富戶一聽,趕緊跪下:“李大人救命!”
張家全家跟著下跪,李搖頭歎息:“早乾什麼去了呢?快著些!”
有李司法出麵,證人也找到了,私訂的契書也找到了,李司法向他們保證:“你是證人,往衙門裡立檔的事兒也不歸你管,是他們辦疏忽了,不會打你的。再說了,這上頭有你的畫押,你想躲也能躲得開呀!”
哄好了證人,再對張富戶道:“你是苦主,還要你出麵!否則章馬私下向知府大人服個軟兒,怕有後患。還要你出頭。”
一聽“出頭”張富戶又怯了,李司法罵道:“怎麼這般扶不上牆?鎖了!”
張富戶這一生,不能說完全的奉公守法,逼死人命或者逼得人賣兒賣女的事兒還真沒乾過,自忖也沒犯什麼大惡,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落到這般田了了。
接著,他心裡就舒服了一些,李司法直奔張無賴家,將喝得爛醉的張無賴也一條鐵鏈給鎖了!
天還沒亮,他就將事兒給辦好了,沒白沒黑地趕路,第二天下午就趕到了府城。張富戶家裡有錢,給他備了匹馬坐著,張無賴到手的地當不得馬騎,被拖著走。饒是秋收,府城人也比縣城多,這樣的一行人進城就吸引了許多人圍觀。
李司法在衙門前將二張的鎖鏈解開,讓張富戶再擊鼓鳴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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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鳴冤,且前麵是章司馬審的,祝纓就出麵了。
升堂,張富戶的狀子都是李司法在他家裡給他補的,寫得倒還清楚。
事情都是祝纓安排的,她還是將章司馬請到了堂上一起審,又放開了允許百姓來旁聽。雖然是秋收時節,該閒的還是閒著。連蘇鳴鸞母女、隔壁郭縣令都穿著便服貓著圍觀。
祝纓先命雙方陳述,然後下令:“莊家帶上來!”
莊家一臉土色,跪下道:“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人群裡有人認出了莊家,這人在“道上”也算有點名氣,他是乾什麼的,人人也都知道。先誘賭,小輸給賭徒勾得賭徒繼續賭。再出千,騙光了錢之後就借錢給賭徒,然後收債將人家當全給收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落他手裡的賭徒脫層皮能出來都算幸運的。
人人罵他。
祝纓翻了翻契書,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打完,再問:“何時欠,何時還的?”契上都寫著,祝纓這是故意問的,就是讓莊家自己說出來。
莊家道:“二初六借的,四月初三還的。”
“欠多少,還多少?”
莊家道:“欠二十貫,兩月六分利,二十二貫四百文。折布二十三匹。”
祝纓又問張富戶,地是什麼時候買的,花了多少錢。
張富戶叩頭道:“小人一時糊塗呀,沒有上衙門過戶……”
李司法喝了一聲:“回話!”
張富戶被喝了一聲忘了祝纓的問題,李司法隻好又重複了一遍,張富戶道:“四月初二立契,一手交錢、一手立契。他要三十貫,他的地有幾年沒耕了,不值那個錢,還價到二十五匹。”
“哦——”圍觀者都發出了明白的聲音。
祝纓再問:“中人、證人何在?”
張家族老出來了,說:“是小老兒做的證,確是給了布的。還記得上頭蓋了印子,是個‘富’字。隻是不知道能不能追查得到了。”
祝纓看向李司法,李司法道:“都封存了!可查的!”
祝纓道:“去查。原告被告分開關押,沒我的令,誰都不許探看。”她看著莊家心煩,讓再打二十大板。
莊家道:“彆打!彆打!那一筆還沒花完,我在城裡也存了一些……”
李司法罵了句“賊皮”帶人去抄了來,一合,正是張富戶的印。
章司馬一張官樣的臉看不出喜怒。祝纓這才把張無賴拿來,讓他回話。張無賴抵賴道:“反正官府沒記號,我……”
“二十。”祝纓說。
張無賴才挨兩下就叫得震天響,祝纓道:“他還能叫。”衙役下手更重,張無賴見勢不妙,大喊:“我招!我招!他們說,司馬隻看窮人,窮人要怎樣就怎樣,我就想把祖產訛回來。”
喊完了,二十板子一下沒少。
章司馬發怒的時候也是正經的官員發怒的標準姿態,他怒道:“鼠輩敢爾?!竟敢利用吾愛民之心!”
祝纓道:“這不沒利用上麼?”
她一拍驚堂木,衙役開始維持秩序,她開始宣判。
先是張無賴的案子,田還給張富戶,張富戶在衙門裡備案,補稅。之前不親自來應訴而派管事過來,是藐視官府,但是已經打過了,這個就不罰了。逃稅,該罰,但是遭遇到官司,雖然他自己也有隱瞞田產的錯誤,不過今年損失已經夠大了,所以這筆罰款可以緩交,明年補交一半、後年再補交一半。張富戶應該吸引教訓,如果再有類似的隱瞞情況發生,就要嚴懲。
然後是張無賴,第一是誣告反坐,問題是他已經沒錢了,也沒田產可以反過來罰。幾間破房子沒收,給他族裡人誰想買就以內部價買了,錢交給官府。他又欺瞞章司馬,是藐視官府,再添五十。
這是本案。
然後由此發現了賭博案,這個是不能不管的,張無賴賭博,輸得一乾二淨,但是輸了也得罰!一百板子,之前打過的是在審案時打的,打得不冤,所以不算!另打一百。
莊家,連同他的幾個合夥兄弟,因為量刑是“累計”,已達到了標準,判流放。
其時賭博還是挺常見的,官府一般睜一眼閉一眼,抓也抓不過來。人在家裡小賭怡情的時候,也沒個標準。隻有賭得過份的,才會認真抓、判。因為賭資是算“賊贓”,可以罰沒。許多官府還給苦主的時候也未必會全還了。
祝纓與他們不同,她讚了一句李司法:“仔細周到,甚好。”就將李司法抄來的那些勾掉的契書一一檢視,當堂將參與賭博的人拿來。
人不少,有在城裡的,有在鄉間的,她下令先將城裡的帶兩個來。李司法乾勁十足,很快拿了兩個人來。這二人昏昏沉沉、衣衫襤褸,胡子、頭發都夾了點銀絲,一問,左邊一個年輕一點的,父母雙亡,家中沒人,也沒人管他賭博。
祝纓道:“打!”先打他賭博,再查他家庭人口。發五貫盤纏,令其做個合法的營生,觀其後效。
打過了,再從莊家的贓款裡撥出五貫錢給他。
另一個年長一些的,圍觀的人裡就喊:“他將妻、女都賣了,就為賭,不是個好人!”祝纓命查了一下他的檔,他家裡有妻有女,但是沒有兒子。他說:“我連個兒子也沒有,要家產有何用?”
祝纓看了他的賭債,從中撥取了他妻女的贖身錢,以官府之命贖出,以他夫婦二人年老、女兒年輕為由,再給他女兒立為女戶主,使夫婦二人依附女兒戶籍。再以莊家贓款,分給戶主五畝田、三間屋。令其一家過活。
且下令:“賭博準以盜論!借與盜賊,必有圖謀!誰借與他,府衙就要問誰謀財害命。”
祝纓揚了揚手裡的那些個存根,道:“此外還有苦主,苦主家人來領!有子女被發賣者,以財資贖回,立為戶主。賣妻子者,贖為良人,判離婚,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乾。以妻子嫁妝為賭資者,發還妻子。”
她斷案時以律法為據,其後發還賭資等規定則引用了《禮運大同篇》“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以證自己安排的合理性。認為賭棍不能持家,所以讓家中腦子清楚的人做主,那是救活一家人。官府也有責任,使良民不致淪為奴婢賤籍。
今天隻還了兩家,接下來會照著手上的證據,一一理清。
祝纓宣布退堂,明天繼續。即,該發還的繼續發,找到新的苦主賭棍,拿回來接著打。賭棍有家人的,給予他們一定的財產,重新立戶。有被賣掉的,贖買。為防莊家、張無賴被一次打死,今天沒有打滿一百,所以分幾次打。
明天還有續集,後天還有……
百姓隻覺得這一案斷得痛快!齊齊叫了一聲:“好!”
喝彩聲中,祝纓對章司馬說:“司馬,隨我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