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荊綱(2 / 2)

祝纓道:“請吧。”

侯五忙跑出去,先叫了丁貴等人過來書房伺候,自己跑去引荊綱進來。

項樂繼續站回了祝纓的身後侯五將人引來之後就退出去繼續看著門房。出來看到丁貴正端著個托盤,上麵放著兩盞茶,侯五說:“人還沒來。”

丁貴就往一邊避了避,預備荊綱進來之後再端茶進去。

丁貴沒有想到,自己隻停了這麼一下,就很久沒能再進書房裡去——荊綱在裡麵與祝纓好好地溝通了一番。

荊綱看起來與章司馬年紀差不多,氣質上也略有相似,不過沒有章司馬的官樣子,他白皙,個頭微矮,但也儀表堂堂,與他的兄弟荊五郎是截然不同的樣子。荊綱也很快打量起這處屋子以及祝纓。

屋子是標準的後衙第一進,當中一間設座,日常見客便是在這裡了。取了裡間做了個內書房,裡麵明晃晃點了數支蠟燭,家具都是竹具,青色已淡,表麵微微泛著光,想是已用了一段時間了。靠牆幾個竹製的大書櫃,裡麵擺滿了書。牆上掛兩幅書法,就著書房明亮的光線,能認得其中一幅落款是劉鬆年。

天下文宗!荊綱心裡一沉。

祝纓就坐在兩幅字的前麵,這是一個年輕得讓人驚訝的知府,沒有蓄須,讓他顯得年紀更小了,簡直像是哪家府邸裡的小公子一樣。他穿得很隨意,一身薄綢衫,沒有戴冠。

荊綱先見禮:“拜見府君大人,深夜打擾,實屬冒昧。”

祝纓道:“哪裡哪裡,請坐。”

兩人就對了這麼一句話,祝纓還沒來得及喊上茶,更沒有來得及問他的來意,荊綱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擔心他是不是心疾要發作,是不是得請後麵大娘過來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荊綱不但哭,還跪下了:“府君!慚愧啊!無顏見父老啊!舍弟竟然鑄下這等大錯!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這麼不知進退!家父家母年邁,精力不濟,又管不得他。還是下官的錯呀!”

他哭到最後癱到了地上雙腿連蹬了好幾下,就差打個滾兒了……

不,他接著真的躺地上來來回回往左右滾半個滾兒,項樂目瞪口呆。

荊綱口中也沒停絮叨:“下官離家時,鄉親以下官為榮,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為家鄉抹黑,毀了家鄉清譽呀!”

祝纓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要扶他起來:“你這是何苦?”說著說著,她也感傷了起來,“我到南府就聽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個你這樣的人材不容易呀!本來同鄉能夠互相幫扶的就少,家裡又出了這樣的事,很難過了吧?”

項樂呆滯了,他看到祝纓也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好好兒地在外為官,為家中打拚,忽地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父母年紀又大了,怎麼能不擔心呢?可身上又肩著朝廷的使命,須得將轄下治理好方不負聖恩,一時又走不開。你這些日子,也實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這兒哭吧,出去了,還得做家裡的頂梁柱,不能叫人看到你憂慮的樣子。”

荊綱不嚷嚷了,又左右滾了兩下,然後連滾也打不動了。祝纓把他要說的詞兒都搶光了!

到底臉皮薄,不好繼續賴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來繼續坐在地上,舉袖試淚,祝纓道:“外麵有人在麼?打水來。”

丁貴時刻留意著裡麵,也被弄懵了。他們小吏家,長輩們見過許多貴人一些不雅的情態,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見到許多高官未發跡時的青澀表現,他自己卻是太年輕,從來沒見過。

這回我可算是開了眼了!

丁貴深吸一口氣,將茶拿了回去,重換新茶。

那邊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塵……終於把荊綱給收拾了個乾淨。

荊綱跪得十分徹底,哭鬨完了,收拾乾淨了自己,往下麵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潤喉,再開口時就很正常了:“下官實在慚愧,確是下官疏於管教。以後必設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豈容他一個黃毛小兒插手?又年輕,不懂事兒,風流罪過!”

祝纓情知他這個樣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開口道:“也不年輕啦。”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

祝纓道:“還不怎麼上進,也虧得是這樣,禍闖得還不大。要再長進些,闖的禍就不止是這樣了,你未必糊得住。”

荊綱唯唯,心裡也確實不是很服氣。但人在矮簷下,隻能低頭。

如果可以,誰不往府門裡安插點勢力呢?況且這又是他的老家,本來就與本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怎麼躲得開呢?且一個女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倒是讀書未成就私養外室實在該打!

這也不值當參他的吧?

可是被參了,吏部那裡順手下了個文責問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荊綱嚇得趕緊寫個請罪的折子。秋收一過就向上司請假,奔命一樣的奔了回來。先回家裡,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訴受了欺負。

荊綱才聽的時候心下也是暗怒,轉念一想,家人這樣的態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詢問了祝纓這些日子以來辦的事,聽他父親說的“就興大牢,一個買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來人!說人家聚賭!”

“等等!”荊綱聽出不對味兒來,“仔細說來,前因後果,爹要說不明白,我問彆人了。”

問清了始末,荊綱當即決定現在就去跪著哭一場!

他回來本來就是要跟祝纓請個罪,穩住了祝纓,順便收拾一下家裡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當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態,跟本地官宦人家有親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彆人插手自己的地盤也是真的。祝纓這手段他自認比不得,此時不跪,等著這位知府給他荊家打回原形嗎?!

所以他來了,跪了,哭了。

“這是你的老家,九族親朋都在這裡,怎麼躲得開呢?本地大族為人做保是常有的,一個女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倒是讀書未成就私養外室實在該打!”祝纓慢慢地說。

荊綱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雙手垂在了身側。這回他服了,至少是願意在祝纓麵前聽話一點。

服不服,得看人!不好提什麼強龍不壓地頭蛇,強龍麵前,什麼蛇都是白搭。

荊綱道:“都是以前疏於管教!這回必不能再放縱他了!下官此次歸來,就是要處理家務事的。”

祝纓道:“誰家沒個讓人頭疼的角色呢?你心裡有個數兒才好。犯錯的是他,已經罰過了,從今以後,你教好他就是了。不能成材,至少也要成人。都成家了,還要連累老父上公堂,兄長千裡奔波,實在不像話。”

“是是。”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也是做親民官的,新到一地,誰不想做點兒實在的事兒?淨跟這些事兒歪纏,有什麼意思?好多年沒回家了吧?回來一趟,也好好歇歇吧,這一頁在我這兒早就掀過去了。”

“大人海量。”

祝纓做了個手勢,荊綱忙起身告辭。祝纓將他送到門口,讓侯五好生給送出去。

侯五因為一直在門房,沒有看到這一場奇景,神色如常。他們一離開,幾個人奇形怪狀的從四下角落裡躥了出來,連項安都聞訊趕來趴在了門框上,人人驚歎:“這荊大官人,是個人才啊!”

祝纓道:“都看夠了沒有?看夠了該乾嘛乾嘛去!”

顧同道:“老師,從八品哭就算了,這個從六品的怎麼也……”

祝纓白了他一眼。

小吳小心地問:“他在您這兒出這個醜,不會恨上您吧?”

祝纓道:“怕他怎的?”

小吳也閉嘴了,確實,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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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綱出了府衙,深吸一口秋夜的涼風,後麵又追出來一個衙役,道:“大人說,已經宵禁了恐怕路上有攔截,這個您拿著。”

給了他一個條子,這樣就不會被巡夜的給抓著了。

荊綱回到家裡,他們家還在熱烈地討論著。荊綱一陣頭痛,道:“都不要吵了!”

做官的大兒子說話了,父母也住了口,都問:“怎麼說?”

荊綱道:“明天都跟我去府衙道歉。”

“啊?!”荊五一聲怪叫。

荊綱想起來剛才自己的表演,也是老羞成怒,一拍桌子:“你還敢說?!!!家裡什麼都給你安排好了,你全搞砸了!”

荊老封君問:“那府學……”

“我才不要去呢!”

“他這個樣子還配進府學?”

兄弟二人一齊發聲,說完,荊五彆過頭去慪氣,荊綱也被氣個半死:“我就是太縱容你了!早打一頓早改好了!”說著就要拿板子打弟弟。荊五滿屋亂躥:“你就知道在家裡耍官威。”

荊綱滿肚子都是苦,祝纓說得沒錯,南府老鄉熬出頭的少,他自己也未能投入什麼名師門下,真沒幾個幫手。虧得入仕比較早,娶了個好娘子才讓自己輕鬆了一些。結果兄弟給他闖禍!

荊老封君喝了一聲:“把五郎拿下!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全家跟著你受氣。五娘,你說他。”

荊五娘子又不大敢說話了,這些日子,她在家裡也跟個罪人似的,都說如果不是她鬨得那麼大,嬌嬌的事揭不出來,折了幾件首飾破財免災就得了。

荊綱長歎一聲,泄氣地道:“五娘,你領他回房休息吧。”將其他人都支走了,隻有他夫婦二人與父母在場,荊綱道:“爹,我能有今日,是家裡供出來的。”

“是你爭氣。”

荊綱苦笑道:“是,爭氣,學裡、街坊、乃至城裡,誰不說我好?我如今這個年紀,已經是從六品,爹娘也有封贈。”父母都點頭。

荊綱道:“也不過是從六品而已!知府大人,還不到三十歲,已經是正五品了。我與他,已是天差地遠。”

“怎麼,不就三級……”

荊綱真的哭了:“這哪是三級啊?!以往不與你們講,是不必講。現在得說明白啦。六級。唉……”

見丈夫開口困難,荊娘子道:“由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大坎兒,許多人在正六品上蹉跎一生,終身不得著緋衣。這位知府大人,確有過人之處。夫君也不必氣餒,大器晚成,苦儘甘來。”

荊綱搖了搖頭,勸父母道:“眼下還要服府衙的管。”

一看一直以來倚仗的大兒子都哭了,荊家老兩口也泄氣了,道:“好、好,你彆這樣,都聽你的。”

荊綱道:“明天無論如何也要五郎認錯,或還有轉圜的機會,不要向大人再討什麼好處,府學的事兒你們都不要提。能提時我自提,不能提時,不要自取其辱。”

荊老封翁道:“以往府衙裡都客客氣氣的。”

“那是叫咱們不要給他們惹事,不是怕了咱們。新官到任,正是立威的時候,咱們不給他做臉,還等著他敬你?自己做錯了,就要認。否則,我這一回去,你們還在這裡,五郎再出言不遜又或者做出什麼錯事來,救命都來不及!”

一番話說出來,荊老封君又擔心起自家來:“那,要不出去躲躲?”

“不用,他如今要乾的正事也多,沒那功夫與咱們家多計較。隻要咱們家彆再生事。”

“好,聽你的。”荊老封君說。

荊綱接著就要收拾弟弟,他此番回來,最要緊的就是這一件。朝廷的追責,他已寫了請罪的折子,一般這種情況不至於罷他的官。但是,弟弟再不管,真要作死了,還會連累父母和家族。

然而荊五一向是家裡最寵愛的老幺,寵得多了,再想管就很難了。

荊綱也不跟他廢話,連夜將人捆了起來,先打二十板子。一頓板子下去,荊五又要鬨,荊綱將他扔到了柴房關起來。

第二天一早,也不說要帶他去府衙請罪,將人撈起,再打二十,不許父母講情。荊五這才知道大哥是認真的,他突然就知道害怕了:“哥,哥哥,我錯了!”

荊綱道:“哪裡錯了?”

“我不該跟嬌嬌……”

“你還是沒懂!再打……”

“彆打了!!!”

荊綱逼近了弟弟的臉,道:“書讀不好,做人也糊塗!竟不知道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更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老實認錯!”他將弟弟又好好地訓了一通,再次攜全家拜訪祝纓。

這一次就比昨天像樣多了,禮物備齊,全家打扮整齊,都遞了帖子。

祝纓前衙事務分派完畢,也正式地接見了他們。本來,祝纓接待官客,後麵張仙姑接待女眷,荊綱全家卻先一同拜見祝纓。

項樂驚奇地發現,之前滿地打滾的荊大人,今天人模狗樣的坐那兒與人話家常,他們全家都順著荊綱的話說。

荊娘子是個很穩重的婦人,說:“大人一片慈心,才沒有追究他。”

祝纓也表現得十分寬容:“五娘子說,失竊的首飾都是娘子賜的,娘子為什麼給個年輕媳婦這麼貴重的東西?不也是看在丈夫麵上,為了這個家麼?”

荊娘子本是想借著婦人的軟話和緩一下氣氛的,被祝纓一句說到了心坎兒裡。很禮貌地客氣了好幾句,顯然十分受用。

荊老封翁道:“是呢!家裡給這個小畜牲娶妻成家,就是為了讓他走正道,他倒好,不學好!”

祝纓道:“人有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師生。賢父子是父、是兄,以尊禦卑教導二十年,五郎尚有不足。讓五娘子以妻子的身份,以卑禦尊?新婚數年就要將他教導成人?你這道理不對!不該推卸自己的責任。”

五娘子忍不住啜泣了起來。

祝纓又說荊老封君:“您做母親更是不容易,他但凡心裡有您,就不該叫您擔心。看三位的麵子上,我不與他多做計較,這一頁翻過去了。”

荊綱忙道謝。

祝纓問道:“你在南府還能住多久?”

荊綱忙說:“秋收已畢,縣裡也無大事,正好多住兩天,住滿了假。掃墓,會會師友。”

“不去府學看一下嗎?”

“隻怕打擾了他們。”

“不怕,我正想整頓府學,你與我同去,也給後輩們講講學。南府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正缺些有學問的人指導。正好,府學還有些空額,各縣可選送學子來考試。五郎也是南平學子,一同來考吧。我是讓他考,不是就點了他。你可輔導他功課,試一試。”

荊老封翁喜道:“多謝大人寬慈。”

荊綱嘴裡發苦:五郎真能考上?

他自己還要被拉到府學去講課,荊綱隻覺得累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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