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同站在一邊,原本他也是想問的,有人問了,他就跟著聽。祝纓道:“時間拖得長一點,才能防止有人從弄鬼。你想,我要是弄些個貧戶的身份虛報個百八十戶的人,一年就將這些東西領光了,接下來呢?他再高價租賣?我給他們白供本金呢?”
官府惠民的時候,總要防著太多的聰明人鑽空子。
她前兩年想低息或者無息放貸給貧戶過難關,後來沒乾,一是手頭錢確實不太多,二也是想到這方麵的問題。她乾事,第一想的是:如果是我,怎麼鑽空子?其次才是設法堵窟窿,最後才是施行。所以她頒布的辦法,一直以來都比較好用。
執行是最艱難的。又得用著這些大戶,又得防著他們弄鬼,對一些胥吏、裡正、族老之類的人物,也是樣。拖長時間,加大想要偷機取巧的人的成本,磨掉大部分人的念頭,這件事兒差不多就算成了一半兒了。
顧同和項家兄妹都不說話了,顧同是想到了自家祖父跟當年的關丞瓜分駐軍屯田的事兒了。項家兄妹是商人,一經祝纓提醒,就想到了套取低息貸款的法子。要是有這樣的機會,他們也不能保證自己家會忍得住不乾。
祝纓道:“好了,先這樣吧。哎,還沒有製糖的匠人來嗎?”
項安道:“不如讓各地會館留意一下?”
“這主意不錯。”祝纓說。
顧同跑去跟他舅舅講,回來的時候在府門口遇到一個被衙役攔住的人。自從上次祝纓重申了門禁之後,閒雜人等就不得隨便入內了。他見來人一派斯文氣質,與尋常人不大一樣,就問了一句,得知他就是陸美之後,顧同道:“請稍等。”
他進去回報了一聲,將陸美引了進去。祝纓這裡開了路引,又讓丁貴去後麵取些盤費送給陸美,又叮囑陸美要按時回來。
陸美道:“大人放心,我要是逃了,前麵的罪就白受了。”長揖到地。
祝纓想起來這時節正是往外賣橘子的時候,便說:“他們有往外運橘子的,你要不急,就與他們一路,能捎你一程有個照應。再往後的路,你就要自己走啦。”
陸美一喜:“求之不得。”再次鄭重道謝。他的身份也不能使用驛站的資源,有個商隊可蹭,自是求之不得。
顧同又將他送了出去,心道:官場可也不那麼好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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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沒有什麼感慨,這事兒要是輪到她頭上,隻要不是讓她死,她也得這麼乾。她還記得當年那個案子,鄭熹沒有讓窮治,最後也就是陸美給頂了,陸美背後那人得欠鄭熹老大一個人情呢。
祝纓往後衙去,胡師姐跟著,她問胡師姐:“今天那些兵士武藝如何?”
胡師姐道:“看著像是演的。”
祝纓不問她兵陣排布,她也確實不懂兵陣,武藝方麵就有些眼力了。胡師姐道:“他們看著不如老侯叔。”
就這兩天功夫,她已經跟侯五練過兩手了。侯五經驗豐富,出手就是殺招,告訴她:“你雖不是花拳繡腿,遇到我這樣的人,可也不敢留手。咱們上過陣的人,出手就奔著殺人去的。”胡師姐看今天演示的士卒完全不像,但是士卒比侯五也年輕,且南府這地方也不能說太平,小股山匪過一陣兒也會來一點兒。士卒不可能沒見過血,估計就是演給祝纓看的。
祝纓道:“要是你與他們交手呢?”
胡師姐道:“隻要不被近身壓住了,我能贏,近身就不好說了。”
男女力量上的差彆還不能忽視的,她勤練不輟,可以抹平與普通男性的差距,一些懶惰士卒也不如她。對普通男人,一個打八個是真的。但是如果有男人也這般苦練,力氣上她又不占優,一旦近身,她一準兒得輸。
看了一眼祝纓,想這個也是個男子,胡師姐就將前麵的話咽了,隻說後麵一句。
祝纓點點頭:“那也已經很好了。”她就是一個普通知府,有胡師姐在身邊已經很滿意了。辦案的時候也遇不著比胡師姐還高明的高手,夠用了。
兩人走到二門前,同時一頓,她們聽見裡麵有爭吵聲。兩人對望一眼,胡師姐伸手敲門。
侯五的聲音問:“誰?”
祝纓道:“我。”
侯五拉開了門,笑道:“後頭正打架呢。”
祝纓快步走到二進,隻見錘子、石頭正在大戰蘇喆及其小侍女,三個小女孩兒與兩個小男孩兒打作一團。錘子方隻有兩人,但是石頭年紀比他們都大一點,塊頭更是大出不少,所以以二敵三也不落下風。
雙方一邊打,一邊互相操著自己運用得十分熟悉的母語對罵,石頭和兩個小侍女還互相吐口水。
張仙姑在喊人:“快,快給他們分開!哎喲,這是怎麼鬨的?老頭子?你看什麼看?!快點兒!”
花姐在叫:“杜大姐,快,你和巧人一人一個!哎,你老大一個人了,就不要再添亂啦!”她最後一句說的是蘇喆那個年長的侍女。
侯五站在兩個院子之間的門邊喊了一句:“大人回來了。”
戰鬥這才平息。
祝纓緩緩走過去,隻見花姐這兒攬著蘇喆等人,張仙姑那兒摩著錘子的腦袋。五個孩子都雙眼通紅,一看到她來,眼淚流了十行。
祝纓道:“都洗洗臉,再過來慢慢說怎麼回事兒。”
杜大姐和侍女各帶人去洗臉,祝纓問花姐:“怎麼回事兒?”她們到了祝纓正房坐下,張仙姑和祝大也跟著來了。
張仙姑道:“石頭和錘子在外頭玩兒呢,我說,半大小子正皮的時候,總關家裡不得悶出毛病來?叫他兩個到外頭耍。不知怎麼的,那邊倆小丫頭看見他們突然就生起氣來了,你說,她們以往也不這樣呀!”
花姐道:“阿喆起先沒動手的,後來聽著石頭叫了一句什麼,也惱了,兩下就打了起來。”
祝纓道:“等他們過來再說。”
兩夥人都被帶過來了,祝纓道:“都說說,怎麼回事兒?”
石頭想說話,但是他的舌頭一向不如同齡人利落,蘇喆那兒,一個小侍女搶了話:“他們是利基人。”
石頭道:“我就是!”
小孩兒拌嘴,最後石頭用利基話、小侍女用奇霞話,各罵各的,互不乾擾。
祝纓製止了他們,讓蘇喆和錘子來說。先讓錘子說:“阿喆是後到的,錘子,你說,是怎麼開的頭?”
錘子用已經有點準的官話說:“大人,我與石頭在外麵玩,她們忽然過來罵我們。”
蘇喆道:“他們也罵我們!”
這兩個比那兩個有條理一點,祝纓終於弄明白了,石頭學話慢,跟錘子在一起的時候就說利基話更容易一點,正玩兒呢,誰管學話的事兒?就說利基話了,兩人拿著小棍兒在“練武”打著玩。冷不防小侍女給蘇喆拿東西經過,一聽是仇家的話,她就忍不住了。
小侍女之所以選給蘇喆,是因為她爺爺的頭就是被利基人砍了帶走的,她爹又是跟利基族互有毆時受了傷。算是忠義之家。因而被蘇鳴鸞選給了女兒,算是優待。
小姑娘也聽不懂這倆貨具體說的是什麼,但是聽發言知道是利基話。
石頭和錘子對兩族之間的恩怨情仇是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他倆沒一個經過兩族仇殺的,倒是被自己族人給賣下山。平常他們在家裡話也少,也知道蘇喆是客人,不往人那兒湊,彼此相安無事。
猛一下被罵也有點懵,雖然聽不懂,看小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們,就知道不對勁兒了。
石頭也回了句嘴,回的還是利基話。這下捅了馬蜂窩了!
眾所周知,罵人話是學得最快的,也是最容易被人記住的。小侍女和蘇喆不會利基話,然而鑒於兩族間的關係,她們對利基人罵自己的詞的發音記得很清楚。石頭和錘子亦然,雖然不知道她們罵的是什麼,但是幼小的時候知道對方那個詞絕不是好話!
如果讓熟悉兩族語言的祝纓說,互相罵的詞的意思大概就是“按倒放血的材料”以及“替我們養頭的xx”。外人聽著不覺得,實際的含義則要再算上幾十代的血仇,雙方一聽就炸。
開始,蘇喆是不打算自己動手的,她先看著,一聽不是個好詞,才上來幫侍女動手的。
祝纓道:“我道是為了什麼?原來是因為這個?好啦,事情我都知道了。這個事兒先動口先動手的不對,以後不許這樣了。石頭、錘子,這次是你們受委屈了,挨了打知道還手,還不錯。不過剛才攔著你們不叫打了,怎麼不聽呢?又不是隻按著你們的手,不按她們的手。”
錘子機靈道:“大人,我錯了。”
祝纓點點頭,又對小侍女道:“也不怪你,你有家仇。不過以後呢,多想一陣兒再動手。阿喆,我隻說你,你過來。”
蘇喆走了上前,十分委屈:“阿翁,我沒錯。”
祝纓道:“你是因為他們罵到你了,你才動手的,還是因為他們是利基族的人,你就動手了?”
蘇喆道:“都一樣。”
“不一樣,”祝纓說,“要挨了罵,先要知道是不是罵你,再想怎麼還手。”
小侍女低聲道:“利基的也該殺!”
祝纓看了她一眼,她一縮脖子,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蘇喆問道:“阿翁,利基人不能打嗎?他們是我們的仇人。阿媽說,做洞主就是要帶著寨子裡的人打敗仇人!阿翁你不是向著我們的嗎?”
祝纓問道:“不是不能打,是不能什麼都不問見著就打,以為打了他們,你就是英雄了。”
蘇喆一臉迷茫。
祝纓摸摸她的頭,親切地說:“要那樣,你大舅舅就是洞主了。”
蘇喆還想不太明白這裡麵的道理,卻本能聽到這一句話就不再執拗。她有點可憐地說:“那……那要怎麼辦?”
祝纓道:“你才到我這兒來,也不能一下就什麼都教會了你。咱們先一樣一樣的說。第一、你現在不是跟錘子他們倆在戰場上,第二、你隻聽到一句話,並不知道全部的事情。所以不能上來就打。你先把這兩條記住:隻要不急,不管什麼事都要先弄清楚再動手。要是急了,信你相信的人。她是你的同伴,你幫她、信她,所以今天不罰你。嗯?記住了?”
“嗯。”
“來,自己說一遍,你記住什麼了?”
蘇喆道:“隻要不急,先弄清事情再動手。要是急了,信我相信的人。”
“好了,我告訴你錘子、石頭是什麼人。他們一直在山下生活,不知道山寨長什麼樣子,隻是會說利基話。不是仇人。”
蘇喆用力點頭,道:“好。”
祝纓又安撫那個小姑娘:“不怪你。”
然後宣布,以後互相不用讓著,但是不許吐口水也不許動手傷人,其他的隨便。
張仙姑道:“哎喲,這怎麼行?這……”
祝纓道:“一個兩個的都不忿呢,錘子也彆給我裝、阿喆也彆給我演,行了,玩兒去吧。”
張仙姑擔心地看著錘子石頭跟祝大一塊兒、花姐送蘇喆送回房,憂心忡忡地問祝纓:“這樣行嗎?”
祝纓道:“這算什麼?等兩族大人遇著了,你再看。”
張仙姑嚇了一跳:“不會吧?”
“怎麼不會?城裡什麼人都有呢。”不止這兩族,什麼索寧家的也有人在山下呢。福祿縣交換奴隸的時候,阿蘇家就不管這些“外人”。
祝纓對張仙姑道:“也彆太當回事兒,都不是壞孩子,隻要不接著結怨,都會變好的。”她隻要兩族之間維持個麵子情就行了,同族自相殘殺的也不少,要說起來,鄭、段兩家互相糾集人手乾架,算不算自相殘殺?
彆一提對方名字就喊打喊殺就行,差不多得了。
隻要標準定得低,就一定能夠實現的!
祝纓又自己跑去廚房榨了點柘漿,尋思著問題還是出在這個“漿”上麵了。如果“漿”純淨,最後出來的糖就會更加潔白。怎麼弄,她現在還沒個思路。
如今隻希望州城那樣的大地方能夠有更好的工藝,或者有更聰明的工匠。她隻要手藝好的匠人,重金找了來,她給提供工具和原料,隻管試製!這玩兒跟讀書寫字似的,筆墨多、紙多,供得起,就一定練得好。天賦再高,不給她家什,她十三歲還是一筆狗爬的字。
她想,既不惜血本找人,總是能挖得動幾個牆腳的。就靜等著州城來好消息,因為根據經驗,越是大地方,各種工藝、人才出現的幾率就越高。
沒幾天,從通往州城的官道上飛來一騎直奔府衙,一路高喊:“有急報!”
他在府衙門口被攔了下來,這天帶班的是牛金,他問了一句:“哪裡來的?什麼事?”
來人道:“我要見南府知府,州城急報!快!耽誤了你吃罪不起!”
牛金趕緊稟報:“大人,州城來信了。”
祝纓心道:難道是製糖的工匠?“快叫進來!”
牛金將人帶到,那人趕路太急,門口被阻攔正氣著,門房好好招待了兩碗茶,他的氣也沒消下去下太多。大步跑了進來,將手中的皮筒一揚——
祝纓的臉色變了,她是往同鄉會館要人的,回信的人也不應該是穿著官府號衣的正經信使啊!!!她看到那人腰間係的白布,飛快醞釀好了情緒準備痛哭皇帝龍馭上賓……
“東宮薨了!”
祝纓聽到死的是太子,馬上問道:“這事不能開玩笑!是真的嗎?!”
信使將皮筒遞了過去,牛金一臉倉皇,接了之後一腳深一腳淺地拿過來給祝纓。
祝纓拆開一看,上麵果然是從州府轉過來的訃告,太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