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尚書(2 / 2)

這老板認得一些文字,伸頭狐疑地接了過去,一看之下也吃了一驚:“你不會是冒充的吧?”

跟著出門的項樂道:“在咱們這兒,大人還用得著冒充誰?前兩天街上的事兒,你沒去看嗎?”

他將自己的腰牌向老板一亮,老板認得這是府衙的牌子,道:“原來真的是大人!”忙要見大禮。

祝纓將他扶起道:“大姐來你這兒買過藥材,說你這兒的東西實在,人也實在。”

老板吸了吸鼻子:“我竟不記得是哪位娘子了。”忙將祝纓往裡讓,又喊妻兒來拜見,又要燒水煮茶。

祝纓道:“你們忙正事吧,我不過來看一看——市麵還太平嗎?我怎麼一出門就遇著無賴呢?你們受多少欺負了?”

老板道:“也不太多,大家夥兒一般都一樣。人麼,處出來的。在這集市裡,我與阿蘇家的人也不怎麼打。大人看我這個樣子,也很像了是不是?他們隻有穿得不體麵,或者太顯示不同的,才會稍稍受點兒氣。已經都很好了。”

祝纓慢慢地說:“人總要找些‘不一樣的’來欺負。”老板的話應該沒說全,哪兒都有好人,哪兒也都有壞人,既有照顧外來的,也有單揀外來戶欺負的,並不會都很好。

老板吃驚地看著她,她說的是利基話!老板問道:“大人會說利基話?”

祝纓點點頭,問他叫什麼,他不提自己以前的名字,隻說:“入籍前我就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大人喚我仇文便是。”

錘子記下了,心道:那我也要個新名字。他仰頭看了一下祝纓,祝纓問道:“怎麼了?”

錘子搖搖頭,笑得有點甜:“沒事兒。”

這孩子也會說利基話?這個大人難道是利基人?不對呀!不可能!沒聽說他們“獠人”可以做官的!上回是想做官的都被燒死了!

祝纓看到對麵鋪子裡一個穿著利基服飾的人,他是賣些野物的,野雞之類都拿繩子縛住了,一串一串的。問仇文:“那人好說話不?”

仇文道:“大人要去看看東西,倒也沒什麼,不過……他們執拗得很!看他那顆頭,多好的胡子?在山上不定什麼時候就叫人砍了去!他偏還想著山上,想著寨子裡,哼!”

“人戀故土。”祝纓中肯地說。

仇文道:“那也要是好地方才值得留戀。”

這話祝纓覺得有理,她一丁點兒也不喜歡朱家村,更不會留戀那個地方。她不說仇文不對,隻是問:“山上怎麼你的長輩了?”她估計得跟胡子有關係,可能是父親或者祖父被砍了頭?

瑛族各家之間都互相放血,利基族各家之間估計也是互相砍頭的。

仇文道:“哼!外人的頭不夠了,就要拿自己人的來湊數。什麼自己人?阿公的頭祭完了天,也不見下雨。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想回去了。”

他說得咬牙切齒的。如果不是在山下沒彆的營生,他甚至連這貿易也不想做的。還是山下好,祭祀也不用活人。

祝纓往他的鋪子裡放了點錢,仇文說不要,祝纓道:“以後大姐要來拿藥,就從賬上扣,她用得多。”

仇文認真地將賬記下了。

喲,識字!祝纓帶著錘子和石頭又去了對麵。

對麵的鋪子也很熱情,也說著山下的方言,生意的關係,他們講的更偏向南平縣城的口音。祝纓看了看野味,買了一串野雞,捆一塊兒撲騰著翅膀。借機與老板又套了幾句話。

這個老板比對麵那個看著年長許多,黑而乾瘦,留一部胡須,坐在一張矮凳上。祝纓讚他年紀雖大,仍有許多獵物。他就笑著說:“隻在附近設套抓些小的,大個兒的都是孩子們打了送下來的。”

祝纓就問他家怎麼想到下山交易來了,老者道:“我呀,就得下山來才能過得好。”

祝纓問道:“山上哪裡不好麼?”

老者捋了捋須道:“哪裡都好,哪裡都好。嗬嗬。”從身後一個大袋子裡掏出一把彩色的翎毛給錘子,讓他拿去玩。錘子看到他的樣子,用利基話道了謝。老者也稍稍吃了一驚,問祝纓:“你是哪家的?”

“他是我家的。”祝纓說。又問老者現在利基族的情況,分幾家、當家人都是什麼性情之類。她看這老者有個鋪子,也做買賣,衣服也沒什麼補丁,說話條理也清楚,知道他的家境應該還不錯,適合詢問一些信息。

老者問道:“小官人問這個做什麼?”

祝纓道:“買賣要長久,總要問一問的。”

老者也就約略說了說:“洞主的阿公被燒死啦,他很生氣,自己很不喜歡山下,有人將山下的東西帶到山上他看到了就要打破,不過他自己也喜歡山下的好刀,也喜歡山下的弓箭,他打獵的時候也誇這個用得順手。”

還是前前前前任造的孽,真是缺了大德了!

祝纓在集市上逛了幾天,將老者的話與仇文的話作個對照,又在集市上遇到了另外有兩個不同族的“獠人”,再詢問一下蘇晴天,情報又多了一點。由於沒有文字,他們互相之間的恩怨情仇也很難記下,朝廷這邊有文字但是不熟悉他們,記載常常給記串了。

據她的觀察,與阿蘇家那邊衣服以藍色為基調不同,利基族的黑衣更多些,另外集市上還有一個衣服也是深色,但是與他們兩個都不太一樣的“獠人”,婦女的頭上裹著繡花頭巾,他們的名字意譯就是“花帕”。

這裡的各族人,又不是隻要不是一家的見麵就必得打個你死我活,蘇晴天聽說了仇文,也沒有說要殺了對方之類的。小孩子之間的愛恨比成年人竟還要純粹一些。

仇文為祝纓提供的情報又更多一點,據他講,利基族也分幾家,並非全是自己內部聯姻,他們也娶花帕寨子裡的女兒,有時候也會把女兒嫁到瑛族另外的寨子裡。跟阿蘇家聯姻,仿佛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估計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而從聯姻到互相殺戮的起因,雙方又都說不清了。不過老者倒是說了,蘇鳴鸞的母親,其實也是花帕族某一家的女兒,這個他知道。

祝纓一連在集市裡逛了幾天,確切地得知,市令還算公道,不過份收稅。祝纓又往其他鋪子那裡轉一轉,詢問有無欺行霸市者,有無再收保錢的人。

南府清理街麵的行動一直持續了許多天,抓了半牢的人,最後連遊手好閒的都抓來關了一間大通鋪的牢房。

李司法將這些人打得打、罰得罰,見官府動了真格的,又有百姓上門來告狀。因他們肯告了,又順藤摸瓜再找出一個設局騙賭的小團夥,這夥人沒有固定的場所和賬本,輪流找個地方,騙些個傻子同他們賭。李司法比照著之前辦賭博案的標準來辦,隻覺十分暢意。

他挾著一疊斷好的卷宗去向祝纓彙報,卻找不見祝纓。不由吃了一驚,向路過一個衙役打聽:“大人呢?”

那人道:“大人回後衙了。您要回事兒可快著點兒,我剛才聽項二郎跟丁貴說,要收拾行裝,就要上刺史府去了。”

李司法一拍腦門兒,不錯,又快過年了,年末這次不等月底就要到刺史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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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年底,祝纓暫將利基族等也稍稍放下,準備去見冷雲,同時打聽一下消息。按路程計,如果有什麼需要冷雲留意的事兒,冷侯的信使也差不多應該到了。

她從李司法的卷宗裡挑了兩份出來,這兩份是寫的犯人逃掉了,讓李司法發個海捕文書,讓附近的府縣留意一下。估計本地的逃犯也不能往北逃太遠,主要是語言不通容易露餡。

發完了文書,四縣縣令也都到齊了,祝纓再次帶著他們去刺史府。這一次跟冷雲彙報就沒有什麼特彆的內容了,就一個總結全年,再來彙報一下宿麥長勢。

路上第一個驛站,四個縣令擠作一堆,然後三人將關縣令給踢了出來。關縣令憤憤地看了三人一眼,微弓著腰上前,小聲地問祝纓:“大人,那個……東宮……”

祝纓道:“不該問的彆問。”

關縣令討了個沒趣兒,回來各自休息的時候,將另外三個人狠狠埋怨了一回,四個人又懷著惴惴的心繼續上路了。

到得州城,他們一行人下榻之後,祝纓還是先去刺史府拜見冷雲。這次到州城,胡師姐與項安換了個班,項安留守家中,胡師姐跟著祝纓出門。

到了刺史府的門口,項樂和胡師姐又都被攔了下來,有一個關先生來引他們去喝茶、吃點心。胡師姐道:“我不用。”就要跟著祝纓進去。

祝纓道:“沒事兒,這裡安全。”她佩著刀去見冷雲。

冷雲烤著火,看到祝纓來了,招手道:“來了?快!過來坐。”

祝纓坐了下來,跟他一起烤火,問道:“怎麼不見薛先生?”

冷雲冷笑道:“我打發他跟著奏本回京了!把老子當傀儡擺弄!誰給他的膽子?!用心辦事我自有報償,拿我當幌子謀他的前程,哼!”

祝纓道:“就不回來了?”

冷雲又是一聲冷笑。

祝纓道:“那這府裡?”

“三條腿的□□難找,兩條腿的人多得是。不頂用的,要他做甚?就知道窩裡橫,拿出去就撐不了門麵。不說他了,你呢?忙什麼?”

祝纓道:“清理街麵,又收拾了些無賴。”

“你倒穩得住,”冷雲說,“太子一走,這一個一個的,都跟叫人拿了魂兒似的!”

祝纓看冷雲的樣子也不像是神魂很全,道:“遭逢這樣的大事,也難免心裡沒底。”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儘臣子本份,有何可怕?”冷雲說得義正辭言。

祝纓道:“是這個意思,再擔心,也得自身硬。否則是白擔心。”

冷雲道:“是啊,我可真愁啊,太子殿下……”

祝纓聽他三句話就改口,確定他心裡也沒底,便說:“幸而陛下依舊聖明。前番邸報看,又要多一位相公了。”

“他?都老掉牙了。”

“陛下念舊。”

冷雲又說了一句“不說他了”,問祝纓:“你呢?接下來要忙什麼?不會就跟無賴乾上了吧?”

祝纓道:“正想在城裡多留兩天,尋幾個製糖的師傅,弄些好糖。”自己沒找到合適的師傅,她想借一借冷雲的勢。她也不怕彆人學她的招,這麼些年她算看明白了,有些事兒,知道主意能做下去,是兩回事兒。她自有辦法乾成彆人乾不成的事兒,不怕彆人搶生意。

冷雲道:“你有心了,東宮就喜歡吃這些。多弄一些,哦,我也弄讓他們訂一些,百日的時候祭一祭。”他與東宮的關係不算親切,但也熟悉。東宮待人謙遜有禮,冷雲這樣的紈絝子弟隻要不太惹事,東宮一向也對他比較客氣。

祝纓根本就不知道東宮喜歡吃糖!她隻好順著說:“隻是不知道喜歡什麼樣的。下官那裡也沒好的師傅,大人這裡要有,借我幾個?”

冷雲道:“行啊。你記著,臨回去前跟我再說一聲兒。”州城的匠人多,又有許多是在冊的,查找起來十分方便。不像祝纓,要自己找外麵的散戶,還沒找到。

說到太子,冷雲又開始鬼打牆:“咱們隻憑自己的良心,就不必像他們那樣惶惶不可終日的。你不知道吧?京城現在好些個人,又在琢磨誰會是新的儲君了!我看他們不知死活。咱們現在離得遠些是好事,無事一身輕,倒是鄭七,又被扯回去了。”

祝纓道:“他與殿下君臣一場,好好送一送是應該的,陛下痛失愛子,悲慟之餘仍是安排了他……”

“哼!少背後議論陛下,陛下的心思彆亂猜,”冷雲壓低了聲音,“近來不要再弄什麼花樣!陛下險些懷疑太子是被人詛咒的,要興‘巫蠱之獄’,聽說是被王相公勸住了,現在大家都要說,殿下是為社稷應了一劫。知道不?”

“是。”祝纓吃了一驚,正要問。

冷雲又來了:“唉,這裡離京城太遠了,什麼消息都慢!可惡!我怎麼就不在京城呢?”

祝纓道:“那您也有消息不是?我就隻知道太子薨逝,您還知道點彆的不?還請多點撥點撥,不然,咱們在下麵累個半死,表功沒選對時候,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就該挨踹了。”

冷雲被逗樂了:“什麼挨踹?你那腦子少轉兩圈兒就好啦!殿下那一天早起,一頭栽了下去就沒再起來,躺了沒幾天,跟活死人似的,不怪陛下疑著有人作法。我也懷疑。不過王相公說的也有道理。總之,這個事兒你彆摻和,你就安心地種麥子去!到明年春天的時候,隻要不歉收,你就穩了!”他冷刺史也穩了,再乾一年,滿三年,打死他也要回去!

祝纓道:“屍體還在,脈案也有,禦醫也有,宮女宦官都在,查出死因不難吧?”

“你較這個真?伺候的人連同禦醫被陛下處死了,到哪裡繼續查?乾你的事,彆瞎打聽。”

祝纓道:“是。”她又回味了一道冷雲的話,分辨其中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冷侯訓兒子又被冷雲轉而訓她的。

冷雲又轉了回去:“好了,今天的話不要對彆人提起!”

“這是自然。”她也不打算跟所有人說太子好像中邪了然後就死了之類。

因有東宮這件事,冷雲開會也沒了心,聽總結也不挑毛病,隻讓大家關心一下宿麥,接著就散會了。

祝纓又從他這兒調了一個製糖的師傅連同仨徒弟,在州城采購了一些物品,才與他告辭,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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