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煉問題不多,就是學,就是背,與他相反,蘇喆有無窮的問題。這小姑娘看似滿身反骨,腦子裡總有些想法又與禮法很是契合,祝纓少不得慢慢給她掰開來講一些道理。</p>
花姐比祝纓有耐心得多,但也說,這幾個學生的進度很不一致,蘇喆早就識數了,她在寨子裡就學了最簡單的算術,祝煉沒接觸過,但是學得很快。至於祝石,花姐甚至問過祝煉:“石頭是不是小時候發過高燒?”</p>
然而祝石又有一種好處——能吃苦。不是說彆人不能吃苦,他吃了苦也不抱怨。蘇喆想跟胡師姐學梅花樁上的功夫,祝煉也是滿眼的渴望,祝石也被拖了過來跟著學。身體上的苦頭他就能熬得下。</p>
祝纓看在眼裡,心想:也隻好如此了。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並不能在一個祝石身上花費太多的功夫。祝石能找到個養活自己的手藝慢慢學,她就不再多管了。</p>
要她操心的事還多著呢。</p>
祝纓對祝石放了鷹,小侍女們在背後竊竊私語,不外是利基家的小子是學不好的之類。蘇喆聽得心煩:“都閉嘴!我不割下兩個舌頭你當我說話不算數嗎?!來人!”</p>
小侍女們又是一嚇,隨行的女仆走了進來,道:“主人。”</p>
蘇喆道:“每人,打手板二十下!”她虎著臉,看著女仆將兩個小侍女一人打了二十個手板,打得哭哭啼啼的,還要加一句:“以後還敢忘了我的話嗎?”</p>
小侍女們帶著哭腔:“不、不敢了。”</p>
蘇喆問女仆:“阿姨還沒回來嗎?”</p>
女仆道:“還沒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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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晴天是去見蘇鳴鸞了,她見了山下宿麥的收成,認為整個南府都在逐漸的富裕起來,山貨完全可以在府城也多銷一點——反正他們有錢有糧。</p>
她此次回去,一是與蘇鳴鸞商議此事,即,用一部分山貨換一些山下的糧食。隻有有了足夠的糧食,才能夠養活更多的人,隻有有了足夠的人口,才能守住地盤並且擴張。</p>
蘇鳴鸞道:“義父當年在福祿縣就下令,橘子能賺的錢再多也不能侵占耕地,唉,他實在是個厲害的人啊!”</p>
蘇晴天道:“是。老師總能比我們看得遠。不過,他看得遠,會不會……?”</p>
“什麼?”蘇鳴鸞正在想著女兒回來跟她學的那個話。</p>
蘇晴天道:“就是利基啊。那兩個小男孩兒,咱們知道來曆,也知道老師一向心地好。可也不至於放到自己家裡養,還要跟著一起上課。他是不是對利基,也要,也要好好對待了?那咱們怎麼辦?”</p>
蘇鳴鸞皺了皺眉頭,道:“他是不想幫咱們打利基的,不過他也有他的道理,咱們也不是全靠著他、事事都聽他的命令才能過活。”她實在猜不著祝纓要將她與利基族怎麼安排。強壓著雙方和解?不太可能。要拉攏利基?利基會提出什麼條件?會要打壓她嗎?</p>
蘇鳴鸞道:“我與你一同下山!”山上的麥收現在也結束了,她正可以此為借口到山下看看祝纓,向她報個喜。蘇鳴鸞當即著手準備,除了山貨,也裝了兩大口袋山上的麥子捎去給祝纓看。</p>
蘇鳴鸞所料不差,祝纓確有“拉攏”利基的計劃,且又與刀兄接觸上了。</p>
因利基族也無文字,雙方也是傳個口信,狼兄帶了口信上山,過幾天又帶了口信下來。他下山之後不等回家就直奔府衙,府衙門上認得他,請他在門房稍坐,進去通報之後,丁貴出來將他接到裡麵去。</p>
祝纓正在簽押房,狼兄進來之後又惹得府衙裡一些人背後偷窺。他們也隻敢在背後看一看,並不敢對此多加評論。</p>
狼兄進了簽押房,先行一個禮,道:“大人,頭人說,既然您已經信了他是誰,他也信您,就請還在上次的地方見麵吧。月圓那天,他將大人要的人帶過來交給大人。有彆的事情,當麵談。”</p>
顧同小小吸了口氣,這麼痛快的嗎?</p>
祝纓道:“他還有什麼條件嗎?”</p>
狼兄道:“頭人說,見麵與您談。”</p>
祝纓道:“好。你辛苦了。”</p>
狼兄道:“我在山上打獵,阿爸在山下過活,我也想山上山下都好。”其實,他與頭人都不曾經曆過那場大火,那時他們都還沒出生。隻是那場損失太慘烈,對方將他們的信任辜負得太深,所以才記到現在。若說切膚之痛,還是同族之間的爭伐,鄰近部族之間毆鬥,那才是一直不斷的。</p>
祝纓命人將狼兄送回去,狼兄會一點南平方言,顧同陪他往外走,說:“你家裡一切都好。”</p>
狼兄點點頭。</p>
顧同抽身回來,便開始請示祝纓:“老師,咱們要怎麼準備呢?還帶上回那點人隻怕排場不夠,不能顯示威儀。還有梅校尉那邊,不告訴他,怕有危險,告訴他又怕他生出事來。”</p>
祝纓道:“我是去押犯人回來,這是民政。”</p>
“哎!那多帶點人吧!對了,家裡……彆跟著了吧?”</p>
祝纓點點頭:“你去將仇文請過來。”</p>
“是。”</p>
仇文很快也到了簽押房,祝纓看他風塵仆仆的,問道:“你這是上山去了?”</p>
仇文道:“生計所迫。”</p>
“誰都是為生計奔波的,你要多久才能將這次生意安排好?”</p>
仇文不明所以,小心地拱手:“不知大人有何吩咐?”</p>
祝纓道:“三天之內,能將家裡安頓好麼?若是能,就隨我走一趟,我也付你報酬。”</p>
“不敢不敢,”仇文急忙說,“願為大人效勞。”</p>
“你是養家的人,報酬還是要的,”祝纓說,“我要與利基的寶刀見麵,見麵你能認出出他嗎?”</p>
“他?!”仇文極力勸阻,“那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p>
“你認不認識他?”</p>
仇文勉強道:“認識。我還與他的哥哥一起長大,可是他哥哥病死了。上回大人問他的相貌,我說的都是實話”</p>
“認識就行,你與我同行,看看那個人對不對。”</p>
“是。”</p>
祝纓又問仇文:“你的阿公安葬了嗎?”</p>
“是。”</p>
“全屍?”</p>
仇文搖了搖頭,祝纓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準備一下。丁貴。”</p>
丁貴捧了五匹布出來,祝纓道:“這是定金。”</p>
仇文推辭不受,祝纓就讓丁貴捧著布送他回集市,將布留在他的鋪子裡。</p>
離約定好的日子提前三天,祝纓點了人馬,將家眷留在府城,給學生布置了作業。留項安在家看著小鬼們做功課,帶上胡師姐等人,卷著仇文一同往上次與刀兄賽馬的地方而去。</p>
狼兄在前麵引路,梅校尉的斥侯遠遠地標著他們。看祝纓的隊伍儀仗齊全也沒有帶家眷,又有一個大大的囚車,斥侯心道:這回應該是去拿犯人,不能是去惹事兒的。</p>
斥侯往梅校尉營中傳訊:知府出巡,隨員若乾,攜囚車。未攜眷。</p>
梅校尉看了訊息,欣慰地道:“這就對了嘛!一個知府,就該乾點本份的事兒。拿拿賊,種種地、教教書,多好?!”</p>
祝纓的感覺也很好,她騎在馬上,此時的太陽照在身上久了已能感覺到微微的燙了。田中已有勤快的人開始犁地,預備著春耕了。仇文騎一匹矮馬跟在祝纓的馬邊,他心中還是有些不安,他對生長的山寨十分的不放心。</p>
祝纓倒不擔心,她正常地趕路、正常地吃、正常地睡,十四日下午就到了地方開始紮營。</p>
上次見麵的地方本就是她選的紮營基址,這次過去,見河水又漲了幾分,她下令將營盤再往後又挪了幾十步。白直與衙役們紮營,祝纓信馬遊韁,胡師姐、仇文都騎馬跟著。祝纓在河邊不遠處看到了幾堆灰燼,道:“他們已有探子來過了。”</p>
仇文下文翻看了一下,從火堆裡扒出一點未吃完的塊根,道:“是他們。”</p>
祝纓道:“你的身手很利落。”</p>
仇文笑笑。</p>
祝纓道:“這是好事,錢財身外物,功名亦浮雲,唯有長在自己身上的本事,是誰都拿不走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p>
仇文搖搖頭:“我以前也是這樣的本事,我阿爸的本事比我大,也保不住阿公。安身立命的,除了本事,還有規矩。規矩能保人。”</p>
兩人閒語,山上有人還是從上次那個路騎馬過來,遠遠地問:“是知府嗎?”</p>
“知府”也是他們仿的方言的音。仇文皺眉看過去,揚聲道:“來的是誰?”</p>
“咦?”來人策馬跑了過來,“是你呀?啊!知府。”</p>
來者與仇文竟然是認識的,他們寒暄間祝纓聽出來,仇文與他是堂兄弟,便對他也點點頭,問:“你們洞主呢?”</p>
那人道:“就快到了,洞主也不想等明天才到哩。”他看仇文也不將他的名字告訴祝纓,歎了口氣,搖頭走了。</p>
他走後不久,“寶刀”便帶隊而來,他這次帶了約有百人,其中一匹驢子上放著一個捆成繭子一樣的人——犯人帶來了。</p>
祝纓這次也帶了李司法與裡正,讓他們來辨認是否就是人犯。</p>
兩邊都擺開了陣仗,“寶刀”看了看,道:“他們果然會擺威風,叫人看著覺得好。怪不得能拿這個誘惑人下山。”</p>
雙方越走越近,都不停下,“寶刀”那裡還好,祝纓這邊李司法就開始勸:“大人,大人千金之軀不可涉險,派人過去交割就是。”</p>
祝纓道:“不可。”</p>
她與“寶刀”在相隔五步的地方才停下馬,祝纓對他一抱拳,他也對祝纓還個禮:“我將你要的人帶來啦。”祝纓身邊,仇文也確認了,來的就是頭人。</p>
“寶刀”瞥了一眼仇文,道:“知府將他也帶來啦!”</p>
祝纓道:“你們果然認識的。”</p>
“寶刀”一個手勢,隊伍裡出來兩個人將“繭子”從驢背上拖了下來,將繩子一解,麻袋一褪,將臉朝這邊扳過來。祝纓這邊裡正被推了出來,一看:“是他!”</p>
李司法懷疑地問:“你確定?他親娘來了都未必認得出!”</p>
祝纓也看過去,這犯人可吃了苦頭了,捆的繩子多不顯,繩子一除,人是裝麻袋裡的,麻袋一扒,就見衣服都要被打爛了。從傷情上看,新傷撂舊傷,臉都要打歪了。</p>
看他的樣子,一些陳傷估計是早就落下的,則此人是早就落到利基族的手裡了。上次祝纓向他提起的時候,估計已經被刀兄給拿住了。</p>
有意思。</p>
祝纓這裡接了人,又拿出錢帛來要向刀兄道謝。仇文道:“大人要是現在給了他,他以後會專養人下山犯法好賣給你的。”</p>
祝纓笑道:“你就這麼討厭他?”</p>
仇文的臉掛不住了。</p>
刀兄聽不太懂山下的話,自有人翻譯給他聽,他衝仇文輕輕地啐了一口,又對祝纓說:“那是你們山下人對我們做過的事。”</p>
祝纓心說,不奇怪。</p>
她說:“你將我的犯人送給我,有什麼要求嗎?”</p>
刀兄道:“我要你不幫著那隻鳥,你能答應嗎?”</p>
祝纓道:“什麼算幫?”</p>
“她與我是敵人,你幫他,我就不能再幫你了。”他用馬鞭指著那個已經裝進囚車的犯人告訴祝纓,以後這樣的事情就不好辦了,祝纓得再給他一個說法。</p>
祝纓問道:“你要什麼樣的說法呢?”</p>
兩人磨牙的功夫,一齊聽到了馬蹄聲傳來。遠遠的,又有一隊人馬奔了過來,祝纓心道:聽著不像是梅校尉他們的馬蹄聲呀!</p>
來的方向不對!</p>
不一陣兒,當先一騎跑了過來,利基人馬上抽刀出鞘,刀兄虎著臉:“你耍詐!居然讓奇霞人埋伏我!”</p>
來的正是一身奇霞服色的人,還是祝纓的另一個學生,藍衣鑲邊,見到祝纓就叫:“老師!縣令就在後麵,今年宿麥也豐收了,正想給老師報喜去呢!哪知這裡遇到了。咦?你這豬,你們怎麼在這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