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功夫,又有人來向駱晟回事,說有兩個番邦為了爭吵誰的次序在四夷館裡打了起來。駱晟道:“我得去看看。”
祝纓道:“正好,我們正要過去的,那我們倆就跟著您一道走?”
駱晟不及多想,道:“好。”
祝纓與熟人狐假虎威地跟著駱晟進了四夷館,駱晟是個厚道人,進門之後先不問打架的,先跟祝纓說:“你們的人住在哪裡?”給祝纓安排了。
祝纓滿意地看著鴻臚寺分出人來接待她們,微笑著道謝:“我就不再打擾您啦,您那兒……”
“哦哦,我去瞧瞧。”
祝纓進下來就不多話了,由熟人來交涉,與熟人兩人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蘇喆他們住的地方,幾個人都趴牆上往打架的那方看熱鬨。祝纓一聲咳嗽,幾人一看她來,一個一個從牆頭上往下跳。跳完了從高到低排了一隊,他們的隨從都縮在他們的身後。
蘇喆戳戳郎睿,兩個人上前要撒嬌:“阿翁~我們沒動手!就看看!”
祝纓皺眉道:“你們這梯子不安全,下回留意。”
“哎!”
“過來,要學禮儀。”祝纓給他們介紹了一下這個熟人師傅。祝纓從來不要求他們下山就非得講官話,所以他們官話雖然懂,講順口了的還是母語。幾句話說的都是瑛族的語言。
他們撣了土,站好了。
祝纓說:“行了。”
熟人到了一看祝纓叫出高高低低幾個孩子,最大那個臉上也是稚氣未脫。心說,小孩子學東西還快些。於是問道:“通譯呢?”
祝纓道:“你教就是了。他們聽得懂官話,你說慢點就行了。”
“咦?”
祝纓道:“要是話都聽不懂,我這一年不是白乾了?”
熟人嘖嘖稱奇。祝纓也不馬上就走,先在四夷館裡盯著,看著教學雙方漸漸熟悉了,又抽出空拜托駱晟照顧一點幾個孩子。
駱晟那裡的矛盾還沒完,兩家特彆有毅力,從爭次序開始的,從次序到住的地方的大小,可以攜帶的隨從的數量、各自帶的商人的數目……等等。至今還在爭吵,雙方語言也不咋地,吵架還得通譯。駱晟和祝纓都聽不懂。
祝纓又折回來,等教授暫停的時候叮囑蘇喆等人不要輕易與人發生糾紛:“不許惹事,不許先動手。打了就不許吃虧。一家打,另外幾個都得幫她!出了山裡,你們就是自家人了!打的時候長點兒心,盯準了一個打,彆四處出擊。”
蘇喆好奇地問:“阿翁,這裡常打架嗎?”
“上回你阿媽過來的時候沒有打。”那次沒趕上大事兒,這兒住的人少。
才教了一會兒毆鬥的要訣,外麵突然來了幾個人,匆匆地說:“梧州刺史在嗎?”
祝纓道:“我就是。”
來人匆匆地道:“快隨我來,陛下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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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隻得將蘇喆等人托給熟人,再折返皇城。
出了四夷館便對來人說:“恭喜,你升了呀。”
小宦官有點意外:“大人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上回見你可不是這個樣子。”祝纓指了指他腰間的配飾。宦官也是分品級的,這小宦官上次看到還是跟在藍德身邊跑腿,現在雖然也是跑腿,看標誌是升了。小升,所以衣服沒變,隻在配飾末節換了點顏色。
小宦官道:“都說您是個周全的人,連小人都還記得住。”
“這怎麼會忘?不知陛下突然召見所為何事?”
來人道:“今天原本沒排到大人陛見,陳刺史禦前奏對的時候提到了大人,陛下想起來了,就說要見。藍大監就派了小人去大人家裡尋,哪知大人不在家……”
新人就是個跑腿的活兒,先跑祝家,說是去皇城了,再折回皇城,禮部說去鴻臚了,鴻臚又說到四夷館了,這一通跑!
祝纓道:“辛苦。”
“哪裡哪裡。”
兩人騎馬上,隨從跟在後麵,胡師姐等人的坐騎略矮,與他們高大的馬形成了一個明顯的落差。
到了皇城外,胡師姐依舊是留在外麵。祝纓與這人同往內裡去,祝纓又略問他哪裡人,到宮裡多久了之類,就不再多話。
大殿近了。她們沉默地走完了最後一點路程。
小宦官去通報,裡麵叫進,祝纓再進去、舞拜。上麵藍興代皇帝說:“起。”
祝纓爬起來,稍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已露出了明顯的老態。祝纓不便多看,移開了目光。餘光掃過全場,王雲鶴等人都不在麵前,看來隻有皇帝要問她。
藍興又說:“賜坐。”
椅子搬了過來,祝纓微微低頭謝了坐。等皇帝例行地問了姓名,路上走了多久之類的問題,祝纓一一答了。
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能憋死急性子的慢節奏,配著四下安靜的空氣,博山爐裡發出的香氣,木炭燃燒的熱氣,烘得人毛骨悚然。總覺得皇帝在憋著什麼壞主意。
皇帝看著她,腦子裡想著一句話“祝纓在彼經營十年,萬一行事有偏,冰凍三尺,恐釀成大禍一時難於收拾”。巧了,陳萌提到了祝纓,皇帝就要叫她來問一問。
皇帝慢吞吞地問:“你在梧州,除了勸課農桑、辦學校,還鼓勵商賈、放任婦女致使風俗變異?”
祝纓回答得也不快:“臣在梧州,是代天牧民。放牧麼,怎麼能趕好羊群,就怎麼乾。”
皇帝的聲音重了幾分:“就是有了?”
祝纓抬起頭,突然而有力地說了一句話:“界碑就是一塊破石頭!”
兩句話根本連不上,皇帝眨了眨眼,有一點茫然:“什麼?”
祝纓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了一點興趣,接著說道:“界碑,有人守著它,它才能證明疆域在這裡。沒有人,它就是塊石頭。疆域是人定的,不是石頭。隻有人,才能讓一切有用。我要人!梧州一直隻有八個縣,暫時沒有能夠繼續擴張,是因為人口不足以控製更遠的地方。”
皇帝一點頭,這個他很懂,不然為什麼答應羈縻而不是把獠人征服了、地方都拿做郡縣呢?是不想嗎?
皇帝問道:“這與你鼓勵商賈、放任婦女有什麼關係?”
祝纓道:“人,無非兩點,養得活、留得住。梧州地方,羈縻五縣自不必說,窮山惡水。其餘三縣,至今還有流人營,是流放人的煙瘴之地,地方看著大,一多半是山,它耕地少!三縣計耕田若乾畝,人口若乾,京畿附近一縣就抵得這三縣總和了。整個梧州,說是窮困都不為過。至今稻麥兩季,畝產收獲隻勉強與沃土相當。耕地少、畝產低,糧食不多。
要守疆土,需要人,人要吃飯。太窮的地方縱使生了出來也養不活,養大一點,也留不住。沒有人,又守不了土。所以得想法子讓他們活。稅高了、役重了,人就跑了,進山去了。稅不高,又要維持,除了種地,還得有彆的糊口的營生。梧州商賈與彆地有些不同,他們販的是本地的產出,不是純然倒買倒賣,這些產出能養活本地人。隻有人多了,地方才算是咱們的。”
皇帝用力點了點頭:“不錯。”
祝纓又說:“耕地少,再繁衍人口,其結果可與兼並相提並論了。兼並,沒有耕地,就是流民,流民動蕩。離開土地不要緊,彆亂。這些人口亂的時候看起來多,守衛邊疆又正需要人。”
皇帝兩頰上的皮膚愈發顯得下沉,嚴肅地道:“是了。”
祝纓又說:“臣原本見識淺薄,碰了壁之後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本想能為陛下、為朝廷再安撫下幾個縣,上手才知道還是得有人。可人太少啦,一代人得一十年。從彆的地方遷移,那……已經有流放了。”
皇帝也搖了搖頭。
祝纓又說:“有男有女,才能婚配繁衍。”
她四下望了一下,看了看一旁在記錄的舍人,對皇帝說:“下麵臣的這句話,恐怕不敢叫記下來。”
皇帝不置可否,舍人也不理她。
祝纓道:“敢問陛下,一家四口,父、母、子、女,遇天災人禍就要餓死了,第一個被放棄的會是誰?”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藍興也微微歎了口氣,舍人的手抖了一下,在紙上留下一個大墨點子。皇帝看了舍人一眼,舍人仍然堅持又寫完了一句。
祝纓雙手一攤:“她得有用,才能活下來。能養活自己,還能往家裡拿點兒錢,才會有人白養她七年,活到能去當個學徒的年紀。家裡的田不分給她,她得有個彆的活路夠活到成人。教化人心是活下來之後的事情,臣出身寒微,沒讀過幾年書,不敢包攬教化,就先乾點活人的事吧。
人窮誌短,不是自己願意的。窮人有良心,良心是可以天生的,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壞,是能感覺得到的。窮人很難保有道德,道德對窮人來說太昂貴。掃地不傷螻蟻命?易子而食的時候,還有不傷的?”
皇帝緩緩地道:“何不食肉糜。”
祝纓道:“晉惠也識得嵇侍中血。”
皇帝輕笑:“你書讀得不錯。”
“臣或許隻是空想、是癡人妄語,還是想先試一試,比事到臨頭再瞎想亂試、手足無措強。現在看來,梧州錢糧賦稅還算看得過去,人口也多了一些,也有彆州過來的人口,地麵也沒有亂……”
皇帝指著她說:“自誇、自誇。”
“要是說出事實就算是自誇,那臣做得還不錯?”
皇帝笑道:“彆人誇你就行了,自己少誇兩句吧。”
“是。”祝纓不敢再與他打趣,老實答應了。看皇帝沒有彆的話了,她見機告退。皇帝擺了擺手,祝纓慢慢退了出去。
是哪個王八羔子告我的黑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