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跟我一同去住住?”
老吳同意了:“我是得看著你一陣兒。”
小吳家裡如今又多添了幾個仆人,看著母親、嫂子等人指揮著仆人忙得團團轉,小吳問老吳:“爹,把侄兒給帶上吧?哎,外甥就是還小,不然……”
“你侄兒帶上倒是行,你得有自己人乾事。”老吳也有自己的想法,小吳現在已經不是芝麻了,是個綠豆,熬上個二、三十年,怎麼也能混成顆黃豆吧?多少能給老大家的兒子出點力,弄成個芝麻,九品應該行吧?
這樣全家就脫出來了。
再有餘力,給外孫也拉起來。他們家就算徹底起來了。
這麼一想,更得跟祝大人麵前好好表忠心了。
他把女兒女婿也給拖了過來。
小陶心裡實在後悔,十年而已!當初看著小吳是吃苦去的三千裡外煙瘴之地,現在一看,回到離京城不到一千裡。接下來熬資曆再熬十年能當縣令了,就算熬二十年,做個縣令也很劃算了。
光陰一去不回還,這樣的前途也是小吳肯在十年前就去福祿縣才能換來的。現在再表忠心,又是十年。他就又怵了。
吳氏也有一點猶豫,一時也下不得狠心。
兩口子的笑容就有一點訕訕。
那一邊,丁貴也被小柳等人埋怨:“你還瞞著咱們呢?!還是不是兄弟了?”
“他跟咱們小吳大人才是兄弟哩。”
丁貴被擠兌得團團作揖,連聲討饒,場麵十分的熱鬨。好說歹說,丁貴賠了無數的禮,又說:“我也是才知道的,真的,表哥前兩天說我笨,要再教我些事兒。我還納悶呢,我比你們也不差呀,怎麼他就挑我的毛病。”
“呸。”三人啐他。
都是年輕人,過一陣兒又悻悻地和好了。表哥當官去了,你這表弟也要大人提攜做官嗎?我看大人不是這麼偏心的人吧?
四個鬨作一團,那邊祝纓對吳家人道:“當年我南下,也是老吳你肯捧場,讓小吳跟著我走。”
老吳又是一通馬屁:“大人從來不虧待自己人,打從在大理寺起咱們就知道了的!”接著是訓斥小吳,“就算做了官,離了大人眼前,也不能忘了大人的恩德。”
場麵十分感人。
老吳表完忠心,祝纓又送了小吳兩匹料子裁新官服,讓他新模新樣的去上任。從明天起,小吳就回家去打點行裝,準備赴任的事務,不在她麵前聽差了。
丁貴正式接手了小吳之前的一些活計,眾人隻能扼腕。
祝纓讓小黃幫同丁貴留在家裡,將事務再理一理,自己帶人去了王雲鶴府上,催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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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雲鶴府上今天沒有什麼客人,這讓祝纓有點詫異。
這個時間,刺史們要陸續回去了,都要來辭行。
王雲鶴是出了名的能乾,且不會傲慢無禮。刺史、彆駕這樣的人來拜訪,他都會見。當天滿額了,依次排下去,也都是要見一見的。門上也應該很熱鬨才對。
見他得預約,但是祝纓能插隊。
隊都不用插,就很奇怪了。
門上管事笑著說:“劉老先生來了,相公特意將今天騰出來與他說話。二位有好些日子沒能儘情談禪了。”
祝纓才明白原委,便說:“那我就不打擾了。請將名帖轉呈相公。”
趙振趕緊拿出帖子來,他有點小失望,還以為今天也能順利進府的。
祝纓道:“拿筆來。”
荊生趕緊取出筆墨,門房又給添了點水進硯台。
祝纓在帖子上寫了幾句,找王雲鶴催稿。王雲鶴答應給她的識字課本再寫個序的,她要離開了,王雲鶴得交稿子了!
王家管事一旁捧著帖子等墨跡變乾,一不小心瞅了一眼,死忍著才沒笑出聲來。催稿債催到了相公頭上,也是有趣的。
將帖子交給管事,祝纓便離開了。今晚她全都空出來了的,現在不如回家,什麼都不乾,就歇一歇好了。
還沒走多遠,後麵有人追了上來:“祝大人,請留步!”
祝纓籠住馬,回頭一看,卻是劉鬆年的仆人來了:“祝大人,王相公與我們家大人有請。”
主人家幾十年的交情,王家管事對劉鬆年也是熟悉的,知道這兩位在一起,如果是放鬆一點也喜歡一些小插曲。譬如將這催稿的帖子拿過去,又值得兩位老人家評說幾句。眼看劉、王二人日漸緊繃,有點新鮮事活動活動也挺好。
他拿了帖子到王雲鶴書房外麵,問一下裡麵是不是議大事不讓人聽,到了一看,兩人正下棋抬杠,他就把帖子拿了進去。
劉鬆年就大笑:“人走了嗎?把他追回來了!哈哈哈哈!你催他的麥稅,他就催你的稿子!有趣!”
祝纓被拽了回去。
重新回到了王家,祝纓熟門熟路去見兩位老者。一進書房,劉鬆年也不故意為難她了,拽著她說:“快來快來,催老王的債!”
祝纓笑道:“不敢不敢,明天再交也是可以的。”
劉鬆年也笑道:“我在這裡,就幫你催,今天,就今天。”
王雲鶴一笑,抽開抽屆,從中拿出一張箋紙來:“你們看,這是什麼?”
劉鬆年發出失望的聲音。
王雲鶴說劉鬆年:“你的呢?”
劉鬆年道:“我現在寫都成!”
“寫來。”
劉鬆年文不加點,須臾寫就。祝纓將兩篇稿子一接,隻見文風雖有不同,卻寫得簡潔明了,並不堆砌詞藻、滿篇典故。與識字課本的主旨十分相合。
祝纓向二人道謝,道:“原本這勁頭已經過去了,有二位這兩篇,會有更多人看重這本書的。嘿!又厚了兩頁!”
攏共十幾篇的識字課本,再加上序、跋、目錄、封皮,說是書都寒磣,全加起來不到四十頁的小冊子。又多了兩頁,那是大大的增益啊。
劉、王二人都笑了。
王雲鶴道:“勁頭已經過去了?”
祝纓道:“差不離吧。您還不知道京城?新鮮事兒一件接著一件的,後浪推前浪,這兩天同我講識字課本的人就隻剩前幾天的零頭了。真上心的人不太多,也就前兩天同裴少尹說話,他留了幾本。又有魯刺史……”
“這人我怎麼聽得耳熟?”王雲鶴問。
祝纓道:“您沒記錯,就是他。年前遇著了,就去拜了個年。去國子監探望梧州學生的時候順便又看了一下他那兒保送的學生,看著一個年輕人討去當給福祿縣當縣丞了。”
王雲鶴微笑:“合用?”
“我看行,”祝纓說,“是做縣丞,不是縣令。縣令也有點愁人呢。”
劉鬆年道:“尚培基不是已經滾蛋了?還有什麼愁的?”
“我不愁怎麼弄走不好的人,我愁怎麼弄來個合適的人。唔,我有個小心思,說出來您二位給掌掌眼?”
“說吧。”王雲鶴道。
“我去吏部看了一下梧州、呃、原南府的官員履曆之類,又借閱了往前二十年的,發現這些官員裡,吏部分派官職,總數上北方人多,但是能留下來乾到三年或者三年以上的,北方人占不到一半兒,底下乾事的多半還是南方人。吏職幾乎都是南方人,再有一些由吏累積升做小官的,就經年累月在南方人在乾。
北方人來,來了就想法子走,又或者死在路上,或者到任之後報疾病的不少。
也不能全怪人家,它要是個好地方,朝廷也不能拿它流放犯人。
也有人想乾卻囿於種種困境。北方到南方,第一是水土不服,第二就是語言不通……”
劉鬆年道:“說結語。”
“能不能增加一些南方士人做官的名額?”
王雲鶴的眉頭皺了起來。
祝纓道:“南方人不比北方人笨,給人家多一點機會。”
劉鬆年直白地道:“朝廷製度,不可輕易更改。這一句話說出去,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這裡多了,那裡就得減。北方人吃了你!這是搶權!你這是結黨!”他最後五個字說得小小聲的,好像怕給王雲鶴聽到了一樣。
“我還市恩呢!我悄悄安插人才叫結黨營私,請朝廷斟酌是請朝廷收南人之心。我建言,朝廷拿大頭,我跟著沾點光也不過分。”
“南方的租賦也上來了,”祝纓接著說,“前稅之上,宿麥也開始收稅了。再有糖稅,也是一筆。稅賦多了,得給點兒賞吧?不要南人多於北人,隻要朝廷多看一眼煙瘴之地。”
王雲鶴道:“不行,第一,按你說的。南方田賦還是不及北方多,隻是稍有起色,還不穩。你得收獲穩住了,才能說其他。
第二,朝廷確實以租賦人口為基準,但是不僅考察這兩樣。
如果有這兩樣就能有更多人做官,就像拿錢買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物,那會有什麼結果?士紳會盤剝百姓就為湊那個租賦!再換他一個出仕。這樣的人出仕,會有什麼結果?弄權,貪瀆、專橫!
為稅賦而妥協舍本逐末啦!
你現在說的這個理由,隻是你的推論假想。未必能安撫南人,卻一定會結怨北人。
第三,南人出仕之路並未斷絕。數目也不稀少。你前番已經建言保送生了,先能學出來了再說南人不次於人。”
祝纓道:“到了‘不得不’的時候,有些事就不是商量了。”
王雲鶴做了個阻止的手勢為:“那不正好?年輕人裡你是能想得長遠的,這很好。但是凡國策,不能拔苗助長更不能想當然。
利不百不變法,要等到瓜熟蒂落才行。你說南方?南到哪裡?幾個州?憑什麼隻有它們?
這樣選出來的南方人,並非才學過人,他們升職要怎麼升?是不是要比北方能乾的士子仕途還要好?北方人難道會滿意?或者南方人隻在南方做官?那不是國中之國了?這不是你要兩個保送生這麼簡單。
爵以賞功,職以授能。
北重南輕由來已久,隻要緣由還在就不能輕言變更。你變的是功名利祿!你要知道其中的分量。更要知道朝廷依賴的是誰!腹心,不是白說的。
你隻管儘你的職責本份,野有遺賢,你可舉薦,選才大政,不可輕動!”
祝纓道:“是我欠思量了。”
王雲鶴道:“還是年輕,有銳氣,什麼事恨不得第二天就辦好了。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知道了,要有耐心。不要因為一個尚培基,弄得自己想把所有的事都做完。還是要相信後來者。”
“是。”
王雲鶴不同意,這事就很難通過了。就像劉鬆年說的,北方人能吃了她。但是朝廷是北重南輕,她要依賴的確是南方人……
此路不通,隻好在羈縻縣上再下功夫了。
祝纓認真地向二位檢討,說:“我是欠思量。我最煩有些人,嘴上說著大義,手上花著民脂民膏。百姓一看,我吃苦受累,換你腦滿腸肥、金玉其外,你的大義,與我什麼相乾?哦,有相乾,你一講大義,我就要倒黴。
那豈不要離心離德?到那個時候,物議一定是說‘不識大體,就算被為難死了,也得等著聖天子主持正義’。我對南方難免有些關愛,不忍到時候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想避免這樣的事情。”
王雲鶴認真地聽道,說:“你說的都有道理,但沒到那個時候。”
“是。保送生現在就是雷池了。”
王雲鶴點點頭:“你明白就好。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事事都用急火。”
“是。哪怕是煮飯,火一急,也就夾生了。”
劉鬆年打了個哈欠,說:“說這麼多煩心事,都睏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