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對鄭熹道:“您先把京兆的事務安排完,今天給我半個時辰就行。我這兩眼一抹黑呢。”
鄭熹道:“你這是賴上我了?”
祝纓笑道:“安仁殿下還將兒子托給老夫人呢,您不得幫老夫人圓了這個人情?我要不曉事,辦不好事,您怎麼跟老夫人交代呀?”
鄭熹作勢要打她,祝纓也不怕他,還對他翻白眼。鄭熹罵道:“小狐狸!”
祝纓渾不在意,不緊不慢地與他並行。鄭熹問幾句祝纓新家如何之類,京兆府便到了。鄭熹還是那個習慣,每天要開個晨會安排一天的事務。
祝纓識趣地到一旁候著,然而京兆府依舊有她的熟人,或悄悄拱手、或點頭致意,動作小小地與她招呼,她也含笑點頭,又往後退了一點。
等鄭熹安排完,祝纓便隨他到了後衙。鄭熹的家眷不在這裡,卻也布置出休息的地方。兩人在小園中坐下,對著一池碧葉,甘澤親自過來上茶。鄭熹看了一眼祝煉,道:“你剛入京的時候與他也差不多大。”
祝纓道:“不知不覺這些年過去了,猛然調到鴻臚竟覺得自己仿佛沒有長進一般,什麼都跟當年一樣是生的。當年我隻要看大理寺這一點地方,做好一個評事,事情很簡單。如今放眼一望,還怪嚇人的。”
鄭熹道:“你昨天可不是這麼說的。”
祝纓道:“彆計較那麼多麼……”
鄭熹哭笑不得,道:“還想知道什麼?”
祝纓不客氣地說:“我先不去鴻臚,摸摸底再說。我與駱鴻臚的交情不比您,也與冷大人有些不同。過兩天想再見他一次,多少問一問情形。他畢竟身處其中。但是如何做事,恐怕得靠我自己。據我所知,鴻臚攏共兩件大事,請客、吊喪。”
“噗——”鄭熹一口茶噗了出來。
祝纓無辜地道:“難道不是?”
鄭熹一麵擦嘴一麵點頭。
祝纓道:“再沒那麼涇渭分明的地方了,兩件差使,兩個少卿。另一個偏偏是沈瑛。”
鄭熹笑了。
祝纓又說:“怎麼分工啊?愁。請客,事涉外番,那裡頭什麼商人冒充之類的都有,鴻臚寺自己心裡也清楚,他們隻揀有國書的送到陛下麵前,沒國書的、隨行的卻也都好好待著。這裡麵有厚利。不定連著誰。”
鄭熹一點頭。
祝纓道:“再說吊喪,本是件極好的差使,五品以上的喪事都用得著鴻臚。我偏偏不熟這裡麵的門道。兩件都是厚利,兩件都牽扯著貴人。您再不給我指點指點,我一頭紮進去非得出事兒不可。您說了安仁殿下,我昨天見了永平殿下,二位生來順遂,人生快意,恐怕不會給我太多的時間,她們要的恐怕是立竿見影就能看到的好事。”
鄭熹不置可否。
祝纓道:“陛下調您做京兆,姚尚書掌吏部,鐘尚書掌禮部,禁軍連年調換,駙馬又管鴻臚。他老人家隻要天下太平。”
鄭熹笑了,十分舒展的,不帶一點戲謔,道:“你看明白了。”
“看明白的可不止我一個人。”
鄭熹道:“想知道什麼?”
“那咱們先從鴻臚家開始?”
“好。”
兩人“閒聊”了一整天,午飯都是在京兆府裡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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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泡在京兆府裡請教鄭熹,她對兩位公主的評價不能說高,另一個地方,永平公主對她的評價卻是相當不錯的。
公主不用上朝,永平公主也不想在家被兄弟們堵著,她跑到了隔壁安仁公主家,婆媳倆一起泛舟說話。
安仁公主問永平公主:“昨天見著那個少卿了,怎麼樣?”
永平公主笑道:“滿室美姬,目不斜視,又不飲酒,也沒看出來有什麼失態的癖好。想來與段家的那段恩怨並不怪他。”
安仁公主也比較滿意:“那是鄭家的事。咱們不管那個,隻要他不胡作非為,將我兒帶壞就好。眼前也看不透陛下要做什麼,隻好自己打算啦!”
永平公主眉頭微皺:“大娘的親事,三郎家裡又透出意思來了。”
安仁公主有一點點的煩躁,道:“她才九歲,那些個又看不出前程。”
“大娘”是永平公主的長女,“三郎”卻指的是永平公主的三哥。永平公主素得皇帝寵愛,她的兄弟們不免有些親上做親的意思。這種聯姻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但是在此時此刻,卻又顯得格外的目的明確。
永平公主與駙馬共有兩子一女,算起來夠三門親事的。多頭下注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女兒卻隻有一個。
安仁公主自言自語地道:“不能當未來的皇後,何必現在結親?”
永平公主道:“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
“唉……他的兒子,年紀倒是合適的。”
婆媳二人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一絲幽怨:好好的太子,怎麼就死了呢?
安仁公主道:“我兒如今有了個得力的幫手,他若得勢,你我皆安。我聽人說,祝纓一向運氣好,能旺身邊的人!從鄭七開始,連冷家那個小子都露了臉。”
永平公主緩緩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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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猜著了一點公主們的心思,安仁公主特意找到了鄭侯家、永平公主又請她吃飯,擺明了給駱晟做臉。
她也沒敢耽擱,先在家裡擺酒請客,又為項大郎餞行。
項大郎此番南下,如無意外短期內是不會再回京的,因此將許多置辦的物事都要帶走。祝纓又讓他捎了一匣子的家書回去。
接著,祝纓就再次遞帖子求見駱晟。
永平公主也沒有打發駱晟去祝纓家,祝纓仍是進了公主府,到駱晟的書房裡與他見麵。這一次到公主府門前,與上一回情形大為不同。
上一次,燈火通明的熱鬨全是由公主府的鋪張來的,這一次,喧鬨是由無數的客人帶來的。公主府裡又在宴客,祝纓在門外的一輛車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孟弘。
祝纓不動聲色,帖子一遞,公主府門上的人認得她,忙說:“少卿來了?請!”
祝纓便得與駱晟單獨見麵了。
祝纓在書房外間等了一陣,駱晟才走進來,來便接過小廝遞的濕巾子擦汗,口裡說:“子璋久等了。”
祝纓欠身道:“下官才到。”
兩人坐下,駱晟道:“說好了我去你那裡的,你今天來是有什麼急事麼?”
“為公事。哪有讓您到下官家的道理?”
駱晟精神一振:“你隻管說。”
祝纓連日打聽,肚裡已有了主意,這個破鴻臚寺,從外麵看還是鄭熹說得準,黏得膠手。它不像當年大理寺,從上到下都被清理了,是從頭開始。也不像福祿縣,祝纓自己說了算,逮著小吏一頓暴打重新招人。
祝纓現在是既不能全換人,也不能上來就立威——上麵有個駱晟,既不比鄭熹,也不像冷雲,旁邊還有一個沈瑛,這位仁兄二十年來沒能寸進,也不知道現在得是個什麼鬼性子。
下麵兩項大活,一個典客一個司儀,想必是早有自己的勢力範圍了。
因此,她隻試探地問駱晟:“不知鴻臚寺如今是怎麼做事的?”
駱晟道:“就還照著以前的例來。”
祝纓沉默了,這位是真的“垂拱”。
祝纓又說:“下官有幾個用得順手的人。”
這個駱晟很懂,說:“你隻管帶過來。”
祝纓又問沈瑛,駱晟壓根兒就不知道祝纓和沈瑛之前的前塵往事,說:“他是個方正守禮之人。”
整個鴻臚寺,在駱晟眼裡沒壞人,小小的偷奸耍滑是有的,但那也是人之常情。祝纓看著這個好命人,心道,算了。
她對駱晟道:“下官明天就去報到,還有一個祁泰,也帶過去,讓他幫我。”
“這個可以。”
“明日開始,下官先將鴻臚寺的舊檔理一理,理順舊檔就開始做事。明天下官會給大人一份章程,還請大人審閱批示。”
“好!”
祝纓禮貌地從永平公主府告辭而出,天已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