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挑眉,鄭熹發出一聲嘲弄的笑:“我還沒有狹隘到要報複段家出嫁的女兒,她有財產,說不願意拖累夫家,我就準了。卞家把她的兒子留下了,她爭不過也沒強要。段家終於有一個長腦子的人了,不然,她手有巨資,卞家又是那樣,嘖!”
就是另一種吃絕戶唄。祝纓想。
祝纓道:“能想了這樣的法子,多半就能保全自己。”
鄭熹道:“關家的那一個死之前,她常為夫家的事往關家去,關家的那個發了急,怕你記仇報複她們,於是想先發製人。”
祝纓:……我冤枉!我都沒有打沈瑛!怎麼會與她們計較?
“您怎麼知道的?”
鄭熹道:“關家的侍女得在京兆上戶籍。”
祝纓終於勉強串起來了“因果”,仍然困惑於一個人怎麼會這麼想事情。我對付你乾嘛?!
鄭熹道:“甭管她了,反正無能為了。喏,站到你該站的地方去吧。”
祝纓抖抖袖子,冷雲正在那邊隊伍裡對她招手,祝纓快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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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朝會,祝纓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她的事,就好像她沒有“休假”一個月似的。
朝會很平和地結束了,皇帝沒有提冊封其他兒子、給自己的舊人加官晉爵、把女婿一下子提到一個九卿的位置。
統統沒有,他變得安靜了許多。
祝纓等大家把正事說完了,再出列向皇帝請罪。
皇帝道:“卿受了委屈,此事我已知了。”
祝纓道:“臣亦有錯,臣不後悔為父母張目,但是年少輕狂,確在禦前失儀。這是不應該的。所謂君父,父的事,臣辦好了,君的事,臣請陛下降罪。”
皇帝道:“卿是純孝之人,何罪之有呢?”
祝纓仍是堅持請皇帝懲罰自己:“先前不請罪,是因為臣還要等父母的消息。如今心願已了,還請陛下降罰,否則不足以顯朝廷法紀。”
皇帝道:“我怎麼能罰一個孝子呢?”
兩人推辭了好久,皇帝說她閉門思過已經反省了,意思意思地加罰了她一些銅贖罪。這個懲罰在普通百姓那裡比較肉痛,在祝纓這樣的人這裡,就是很輕的了。
朝會到此結束,皇帝又把祝纓留了下來。
祝纓很少有與皇帝單獨見麵的機會,雖然此時旁邊還有一個杜世恩以及一些宦官、宮女,但這也算是單獨召見了。
皇帝給祝纓賜了座,祝纓又先不坐,先鄭重謝了皇帝允許派人去“探望”她的父母而不是讓二老上京。再謝過皇帝之前派杜世恩到她家裡給他賞賜的事。
她說:“彼時臣惶恐不安,陛下教導過後,才漸漸安心。”
皇帝道:“坐下說話。”
等祝纓坐好了,皇帝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的大理寺卿,他是有些滿意的。祝纓白皙無須更給了他一種“此人年紀小”的錯覺。年輕,就代表著不是老頭子,不是已經定型了的,他還有養成“自己人”的餘地。
皇帝道:“自去歲末你就忙不個停,在家一個月,可休息好了?”
“是。”
“你倒清閒了,朝上事卻不少。”
“臣慚愧,陛下日理萬機。”
皇帝忽然傷感地說:“我有什麼可忙的?”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抱怨道:“我的話,誰也不聽,下的旨,總被封駁。功臣我已論功行賞,親貴我也,逆黨已誅,我也不廣行誅連!也不大興宮室,也不寵信佞臣。為什麼還是這樣呢?”
他說話的時候,緊緊盯著祝纓,祝纓知道,此時不能再糊弄了。眼前這個皇帝,他已經咂摸出了一點點皇帝的味道。
“臣鄉野出身,少不曾讀詩書,離聖人道遠,離法家道近,故而不敢對君父妄言。”
皇帝道:“言者無罪,但說無妨。”
祝纓道:“臣不敢說為君之道,因為臣也沒正經讀過聖賢書,不懂。為臣之道,陛下也不需要聽臣講。陛下年長於臣,臣亦無閱曆可以教陛下。臣能說的,隻有自己看到的。”
皇帝道:“說。”
“臣入京的時候才十二、三歲,那個時候的先帝與陛下現在的年紀相仿,或許略長幾歲,但相差不多。”
皇帝點了點頭。
祝纓道:“可那個時候,先帝已經禦極二十載了,陛下今年才是元年。恕臣直言,雖是同齡,陛下少了些許經驗。許多事不過是日子久了,手上純熟了而已,現在差不多就是這麼點日子。
臣初入京時,區區大理寺評事而已,遇到的是龔逆案、頂替死囚案,看到那麼多的舊案卷宗、那麼多荒唐事,我懂怎麼處置,但都輪不到我去做。滿池子魚,往水裡空撈了兩把,我就退後砍竹子做釣竿去了。”
皇帝笑問:“不是結網嗎?”
祝纓道:“撒網,得要船。我要網沒用,有根竿子就夠用了。”
皇帝歎息道:“我已經有白頭發了,隻怕沒有二十年了。”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一天乾一天的事兒,日積月累,把日子攢出來就是了!”
皇帝笑了:“要是我現在就要我拔擢我的駙馬呢?”
祝纓道:“那請先給駙馬派一樣差使,譬如,施相公現在還是營建山陵,陛下必是關心先帝陵寢的。等辦完了回來……”
皇帝拍了拍手:“妙!你呀,神神秘秘,我不問,你便不會說!說了,也是禪語機鋒。真不知道你的心裡想的是什麼,更不知道你的心裡親近誰。”
祝纓道:“臣一向忠於陛下。”
皇帝道:“忠臣孝子。快去你的大理寺吧!沒個人領頭,他們做事都不爽利了。”
祝纓起身道:“施、林二位儘忠職守,大理寺的事情他們做得來。臣告退。”
說完一禮,倒退了三步,轉身離去。
皇帝看著她的背影,陷入了思考。他之前與王雲鶴、施鯤、劉鬆年都聊過,起初他們也說些套話,什麼三年無改父道之類。
後來問多了,逼急了,劉鬆年說了一句:“陛下,您現在,三年之內,改得動麼?”
那是改不動的!怪不得要三年不改呢!
施鯤則告訴他:“請陛下先修聖德,親賢臣。”有了劉鬆年打底,皇帝品出味兒了。但是仍然沒有教他具體的做法,提到駙馬,就說駙馬還年輕。彆提先帝,您覺得自己比得過先帝嗎?
王雲鶴說:“民為國本,請陛下先愛百姓。”這倒是王雲鶴能說出來的話,怎麼愛呢?輕徭薄賦?也得他說的話能算數才行啊!王雲鶴教他冷靜,靜觀百官中可用者,先選人,再做事。然而依舊需要時間。
比較起來,還是劉鬆年更可愛率直一些。祝纓被逼急了,倒像劉鬆年了。皇帝倒有點感謝關擎了,要不是這小子一鬨,祝纓遇不著為難的事兒,皇帝還開不了這個口子呢。
皇帝心道:祝纓雖不是儒家,可也不是法家吧?
杜世恩一直安靜地侍立,直到皇帝起身,他也跟了過去。皇帝站在百寶架前,抬手取下一個玉雕的龍舟來,說:“你晚間再去一趟祝纓家,拿這個給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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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回到大理寺,一番熱鬨自不必說。
晚間回到家裡,杜世恩就來了。杜世恩不止帶了一隻放在錦盒內的玉船,又帶了一些金帛珍玩,裝了一車,都是皇帝賞賜的。
祝纓道:“這……也太多了。”
杜世恩道:“陛下說,您今天又要交罰銅,彆委屈了自己。”
祝纓道:“那是不會。”
杜世恩也不要她的紅包,祝纓道:“縱你不要,他們大熱的天也要多喝一杯茶的。”
杜世恩才讓小徒弟從項安手裡接了個紅包。
兩人少敘幾句話,杜世恩便回去複旨了,祝纓拿著那透著寶光的玉船,心說,上船嘍!
把玉船放在自己房裡收好。
第二日,皇帝果然說自己的女婿年紀已經不小了,該學會為君父分憂了,把他派給施鯤做營建山陵的幫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