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夫人翻了他一個白眼。
累利阿吐強忍著滔天的怒意,沉聲道:“大汗是不世出的英主,宏圖偉業就在眼前,對夫人寵愛有加,夫人完全可以好好地生活,突然行刺,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是中邪了嗎?是誰,教唆的夫人?二王子嗎?或許還有三王子?”
年輕的夫人“哈”了一聲,目光便兩柄劍,直刺累利阿吐,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
帳中沉默了片刻,年輕的夫人突然發問:“你想做什麼?又想要我做什麼?”
“揭發二王子。”
“三王子呢?”年輕的夫人嘲弄地問道。
累利阿吐道:“我會告訴你怎麼說的。”
年輕的夫人陰惻惻地盯著他,累利阿吐道:“我會把夫人的帳篷、侍從、牛馬還給夫人,夫人可以帶著他們”
“他們還肯聽你的?”
“當然。”
“好。”
累利阿吐道:“既然夫人已經答應了,還請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還在乎真相嗎?”
累利阿吐認真地點了點頭,年輕的夫人怪異地斜著臉看他,一顆腦袋左歪歪、右歪歪,最後點頭道:“好吧。二王子找到我,告訴我,太子很討厭大汗身邊的年輕女人,因為年輕的女人會不斷地給大汗生下兒子。太子說,一旦他做了大汗,就要把我們賞賜給奴隸。
他就不一樣了,如果他做了大汗,會對我們好的。隻要我殺了大汗,留下太子的佩刀,說是太子乾的。剩下的事,他會去做。”
累利阿吐道:“太子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夫人被當場抓住,二王子也逃了,把夫人留下來直麵太子的怒火。夫人願意讓他脫身,繼續享受生活嗎?他會有更多的美人陪伴,有無數的子女,夫人,您呢?”
年輕的夫人閉上了眼睛:“你答應我的,彆忘了。”
“好。”
累利阿吐出了帳篷,下令:“守好這座帳篷,不許彆人靠近!”
“是。”
累利阿吐出去向“太子”彙報,“太子”道:“我該早早殺了她的!”
累利阿吐道:“冷靜!”
“太子”道:“知道了。”
一行人匆匆地趕回王庭,胡人因其生活習慣,王庭是一個比較大的範圍,在這個範圍內有兩、三處常駐地,視季節、氣候的變化,一年中有時候遷徙一次、有時候遷徙兩三次。如今是夏季,他們趕到的是春夏季的駐地。
二王子、三王子已與駐地的貴族等勢力見過了麵,他們推舉二王子做新汗。而駐地內擁戴“太子”的勢力必不肯信,雖然群龍無首,仍然比對方更堅定。雙方僵持不下。
累利阿吐便是在這個時候到的。
他一到,局勢頓時一變,二王子、三王子隻得孤注一擲,他們的母家也隻能繼續站在他們的背後。
累利阿吐先組織葬禮,在胡主的靈前審問那位年輕的夫人。
年輕的夫人看起來端莊秀麗,行動自如,並不像被挾迫的樣子。二王子臉色大變對累利阿吐道:“她是你帶的證人!怎麼能保證說的都是真話呢?”
年輕的夫人道:“我知道你害怕什麼,放心,我隻說真話。”
“太子”沉聲道:“快說!”
年輕的夫人輕輕地掃了他一眼,還是說了:“大汗對我說,這個太子不頂用,要換掉他。太子知道了,很害怕,要我殺掉大汗,回來告訴大家是二王子讓我乾的。”
累利阿吐與年輕的夫人的目光對上,情知不妙,便要命人將她帶下去。四王子則代大哥質問:“父汗一向喜愛大哥,讓他做太子,怎麼會要換掉他?”
“國相和太子戰敗,大汗很生氣,嫌棄他們沒用,才親自到前線去的。改來改去,害了那麼多的部族貴人,最後,還是沒打過南人。他們騙了大汗,大汗厭倦了。”
“太子”目眥欲裂:“你!你這惡毒的女人!父汗什麼時候說過……”
“和我在床上的時候,那時候你不在。”年輕的夫人輕飄飄地說,將“太子”噎了個半死!
場麵熱鬨了起來,“太子”簡直不知道這場鬨劇是怎麼結束的。好在累利阿吐見勢不妙,忙把這年輕的夫人又押了下去。此時,幾位王子已經打了起來,接著,他們身後的部族貴族、改製設立的官員位也加入了戰團。
這些人打起來比南朝實在得多,拳拳到肉、砰砰作響。
好半晌,才各自分開,到自己的住處去,分彆密謀。
“太子”憤怒不過,要去殺了這位庶母,累利阿吐道:“她已經那樣說了,現在隻有弄明白緣由,讓她改口。她要死了,就坐實了是咱們在殺人滅口。”
“你保證她會指認二弟的。”
“是我的疏忽,我這就去再問。”
“同去。”
年輕的夫人被關在她原本的房間門裡,原本的侍女已經被替換成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女奴,她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她。
“太子”進房之後,看這庶母居然沒有一點愧疚不安,還端坐在妝鏡前,不由生出一股無名業火來:“你這條毒蛇!”
累利阿吐攔住了他,他開始認真對待這個年輕的女子,他問道:“為什麼?我已答應了你,會給財富,放你離開,你可以好好的生活。”
“好好地生活?”夫人笑了。
累利阿吐不客氣地揭了她的老底:“你不是族中貴女,大汗一直知道,你是被獻上的最普通的族中的女子。大汗的寵愛,讓你過上了現在的生活。你本也沒有許多財富。我答應給你的仆人和牛馬,也絕不算少。比起你本來的生活,當然要好上許多。”
“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我有自己的愛人。”年輕的夫人的手撫在胸口,她的腦袋端端正正地安在脖子上不再歪來歪去,她毫不畏懼地看著累利阿吐。
“太子”笑了:“二弟?”
年輕的夫人冷冷地看著他:“他也配?我的愛人,是最好的勇士。”
“你們族裡把你獻過來的!誰稀罕麼?”“太子”很憤怒,各部之間門的聯姻,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麼?!!!現在又說什麼狗屁的愛人!早怎麼不說?
“我的愛人死了,你的父親、那個糟老頭子殺死了他。”
累利阿吐怒道:“那是大汗!是大英雄!是所有部族的希望!大汗娶各族女子,與她們生下孩子,與各族的血脈相融,從來如此。”
“那他就該去專心做他的英雄,彆做年輕姑娘的丈夫!”年輕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累利阿吐,“你也是個糟老頭子,你們這些老掉牙的東西,看著讓人惡心!沒有年輕的姑娘會真心喜歡你們!
被迫罷了。
在你們的身邊,不過是因為你們手裡的刀!你們本身沒有一丁點兒讓人喜歡的地方!
看到那邊了嗎?衣服好看嗎?跟衣服架子有什麼關係?汗位真好啊,跟坐在上麵的人又有什麼關係?殺他跟殺條狗沒有區彆,狗挨上一刀,也會死,大汗挨上一刀,也會死,大汗和狗,沒有區彆。”
累利阿吐氣得眼前發黑:“你這個愚蠢的女人!大汗的偉業,可以讓所有的部族都得到好處!你做出這樣的事情,就不想想你的族人嗎?!”
“不,吃第一口的是他,吃第二口的是他的家人,你這條狗隻能吃到第三口,第四口是跟在你身後搖尾巴的。我們?輪到我們就隻有你們啃剩的骨頭了!不,你們會先啃了我們的骨頭,再去啃南人的!啃完了我們,你們啃不動南人了,又縮了回來,接著啃吃我們嗎?!你們從來沒有把我們當成‘自己人’!”
“夫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想想我的族人?他們在哪兒呢?拿我們的族人去澆滅南人怒火的,難道不是你?讓他們用血肉之軀擋住南人鋒利刀箭的,難道不是你?”年輕的夫人輕蔑地看著這位國相,人人都說,這位國相是草原的賢者,是會輔佐大汗創造輝煌的人。
真輝煌啊!
這光芒裡,有一縷是以她與她的族人為柴燒出來的吧?
燒我的骨頭給你煮飯?那就一起餓死算了!
“太子”憤怒地拔出佩刀:“我殺了你!”
年輕的夫人輕輕地放下了手,一支長長的簪子插在心口,沒了遮掩的衣衫上一大片血跡展現在眾人麵前:“你弟弟找上的我,讓我行刺,我答應了。國相也找到了我,讓我指認,我也答應了。我照著你們說的做了,你們可還歡喜?”
——————————
“哦,居然是訃聞?”駱晟說。
此時已是五月,大家在一起吃粽子。
冷侯年輕大了,嫌不能消化,吃了三個就停手了,說:“看來,我能回去了。”
祝纓道:“奏本已經上了,等他們批複下來再動身,免得扯皮。”
冷侯笑道:“好。”
現在不告訴朝廷,朝廷就會認為接下來還有可能再打仗,對報功的奏本批得就會比戰爭結束之後要快一些。
而奏本批下來,冷侯也確實該回京了。大軍消耗巨大,拖得太久,朝廷怕是要算賬的。祝纓還可以多留幾個月,她也準備好了奏本,名義就是“安撫”,大戰這不是到現在才算是結束嘛!
那善後,也就是從現在開始。
祝纓是想拖到秋收再回去的,現在又有和談的事兒,到秋收後,問題不大。
所謂“和談”,也是從“訃聞”說起的。雖然胡人的繼承不是由朝廷定的,但兩國算是鄰居,鄰居家死人了,給你一個訃聞,沒毛病!
有這一個口子,就可以開始談了。
祝纓又說:“這個,得奏報朝廷。”
趙蘇道:“我這就行文回鴻臚寺。”
“行。”
冷侯心情不錯:“那我可在京城等你們了!等你們回來,螃蟹正肥。”
祝纓笑問:“您請客?”
“我請!”
“好嘞!都聽到了?回去找君侯吃螃蟹,吃窮他!”
冷侯笑道:“光螃蟹吃不窮。”
他們不知道王庭發生了什麼,但是知道,他們可以暫時鬆上一口氣了。
十日後,冷侯啟程,官軍調走了一部分,留下少部分駐守。祝纓與趙蘇忙碌了起來,祝纓之前的善後計劃可以開始執行了。
如果是民政的話,就全是在她掌握之中的事了。她將計劃呈交政事堂,列了日程表,將將在秋收後可以攜眾南歸。
趙蘇這裡進展也很順利,冷雲那裡來了一封公文:儘量分而治之。
次日,旨意下來,也是個“儘量分而治之”,要削弱胡人的力量。政事堂緊接著發來一個份更詳細的指導。
蘇喆很懷疑,冷雲的公文是照著政事堂的作業抄的,隻不過鴻臚寺裡他說了算,不用走太多的手續,所以搶先送了過來。
到得八月末,趙蘇與雙方終於談妥,朝廷同時冊封“太子”與“二王子”為可汗——累利阿吐是發訃聞的,二王子是早就與趙蘇眉來眼去的。
朝廷還假惺惺地在詔書裡勸他們以和為貴,讓他們雙方不要再打了。
單看兩份詔書,祝纓都要相信朝廷裡全是良善之輩、可憐的勸架老翁翁了。
嘖!
“待雙方使者到來,咱們就動身吧,快著些。今年難得沒有大災,搶收秋糧要緊。雙方使者來了,給他們放到同一個驛館裡,但不要住在隔壁。要能看得見,但互相摸不著。對了,保護好他們的安全。北地,可有許多人與他們有血仇呢。”
趙蘇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