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 虎兕 “我沒打算失去。”(2 / 2)

鄭熹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她是丞相。丞相,可以罷黜、可以降職、可以流放,但都要給朝廷留一絲顏麵的。”

陳萌道:“要怎麼辦?她確實曾有功於國!她不是你府裡的門客,也不是隻能攀附裙帶的紈絝。朝廷,也要顧及到人心的。”

冼敬道:“便是不能顯戮,也不能姑息呀!”

陳萌道:“那就放逐,她已經四十三歲了,一個四十三歲的女人,還能做什麼呢?陛下!”

鄭熹道:“最好悄悄地辦。此事,臣亦有失察之過,幸而她這些年為官倒也勤謹。魯王之亂,也曾有功勞,請陛下赦其罪,以彰陛下聖德。臣去與她談談,最好是讓她做個隱逸。”

皇帝道:“她辜負了我!她辜負了我!就這樣縱容了?”

鄭熹道:“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也當容忍四海。”

皇帝道:“我要再想想。卿等且去。”

丞相們也離開了大殿,出了大殿,冼敬道:“這個事……”

陳萌冷冷地道:“做人要講良心的!她既是女人,就再也不能做什麼了,你還要趕儘殺絕嗎?未免過於心黑手狠了。”

“她亂了倫常。”

陳萌冷冷地道:“你隻管這樣說,看走在大街上會不會有人衝你背上吐唾沫!”

鄭熹道:“莫要爭吵了。她出仕三十年!一朝如此行事,你們該擔心,朝廷上會不會出亂子!咱們該彈壓住下麵的人,讓他們不要想著混水摸魚。”

陳萌率先離去,他想去找一下親家,商量一下對策。

——————————

鄭熹則去了大理寺獄,大理寺獄的氛圍很怪。幾乎整個大理寺的人都圍在了外麵,又有裴談在一間牢房的門外,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見到他來,才匆匆讓開。

鄭熹道:“讓我們說幾句話。”

裴談低低地叫了一聲:“相公。”

鄭熹擺了擺手,裴談沉默地走了。

鄭熹走進囚室,見祝纓正盤膝坐在床上,居然像是沒事人一般。祝纓見他來了,倒也禮貌,從床上下來了。床板吱呀作響,聽得鄭熹直皺眉。

“你不能是女子。”鄭熹說。

“我就是。”

“你閉嘴!你曾大病一場,已然喪命,遊於九泉之下,令堂篤信佛法,心誠感動了上天,菩薩顯靈渡化了你。起死回生有違天道,觀世音也是男轉女,你就轉了女身!”鄭熹說。

祝纓道:“您怎麼比我還會編呢?有誰會信呐?”

鄭熹咬牙切齒:“待到遇赦,我安排你到一所道觀裡居住!你,老老實實等著,不許再挑釁了!”

“相公是厚道人,我也絕不會刻薄的。”

“你最好是。”

鄭熹出了大理寺獄,冷冷道:“拿副鐐銬來。”

武相和崔佳成的臉色頓時煞白,崔佳成年事已高,臉上的皺紋突然之間顯得更深了。武相低下頭,低聲道:“相公,女監裡……”

“我說了。”鄭熹說。

最後從男監裡拿了一副來,鄭熹看著給祝纓上了鐐,自將鑰匙收了:“從現在起,她,比照當年龔逆,你們都不許單獨見她!隻許在外麵守著,飲食送進去也不許搭話,一個字也不許交談。誰也不許議論她。還不當值去?”

“是。”

眾人作鳥獸散,官員固不敢再來,獄卒們也麵麵相覷。男監才要說話,武相大聲道:“都議論什麼?沒聽到相公的吩咐嗎?”

周娓與付娘子提著兩個食盒進來,兩個人都不說話。祝纓抬起手來拿筷子,鐵鏈叮當作響,付娘子一聲抽泣。周娓道:“你既見不得,你到門口等著,我伺候大人用飯,收碗碟,咱們再一同回去複命。”

付小娘子低頭走到了門邊站著,周娓小聲說:“大人,您先吃。我、我,會救您出去的。鑰匙在鄭相公那裡,我能帶鋸進來。我再帶一身衣服……”

“哢嗒”,手拷開了,周娓目瞪口呆。看著祝纓從釘成排骨架子的竹床板上剝下一窄條竹片插進鑰匙孔,三兩下捅開了鐐銬。

一個四十三歲,失去了之前三十年奮鬥來的地位的女人,能做什麼?

越獄。

祝纓接著吃飯,邊吃邊說:“你也來點兒?”

周娓震驚了,半晌才說:“那、那您……”

祝纓吃完了飯,把小竹片從鑰匙孔抽了出去扔在地上,合了鐐銬扔到床上。揉著手腕,對周娓笑笑:“衣服呢?”

“有、有的!”

付小娘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從裙子裡摸出一個小包袱出來,裡麵是一套書吏衣服。

周娓道:“這個是吳娘子家的衣裳,她家裡,您知道的,都是乾這個的,這是小陶以前放在衙裡備用的。漿洗得乾淨,也沒上身過幾回。”

祝纓抖開了衣裳,周娓幫她換衣服。

周娓眼角已有了兩道細紋,眼睛仍然發亮,小聲說:“大人,您帶我走吧,總要有人跑腿的。至少讓我陪您出京城。”

祝纓看一眼鐐銬,道:“現在還不行,過一陣兒,你就知道到哪兒能找到我了。”

周娓又遞過來一塊腰牌:“這個您拿著。”

祝纓一看,是小陶的腰牌,問道:“我拿走了,他怎麼辦?”

周娓小聲說:“先前丟過一次,補了一個,後來找見了,這個也沒還回去,也沒人找他要,就留下來了。從西門出,那裡是新人,不認識小陶。”

付小娘子咳嗽一聲,周娓住了口。

又過一陣,武相過來了,說:“崔娘子絆住了那邊的人。”主著,又將一包錢交給了祝纓。

祝纓道:“錢我有,這個你們自己收著。我留下的衣服你們分了吧。”

武相微微低頭一禮。

是夜,女監裡一片紅光,大家敲鑼打鼓準備救火,當值的武相道:“壞了!是祝相公住的地方!”

眾人衝了過去,武相取鑰匙開了房門,裡麵哪裡有火?隻有一根蠟燭點著。床上一副鐐銬,祝纓已經不見了。

——————————

祝纓一路從囚室往外走,女卒們有補衣服的,有從外麵收被子回來的,個個如同鬼打牆,好像看不到她一樣。

祝纓出了西門,微微駝背,抬手揉著後頸,驗了腰牌,一路往外。出了宮就加快了腳步,轉過街口,就見胡師姐與祝晴天坐在車轅上。

兩人已顧不上驚訝,祝纓跳進了車裡,祝晴天道:“大、大人,那個,衣服在那個包裡。”

祝纓打開包袱,是一套準備好的道袍。很快地換好了衣服,祝纓問道:“他們人呢?”

祝晴天道:“都出京了。”

“咱們與他們會合去。”

“是。”

趙蘇準備的地方頗為隱蔽,離京三十裡,在一座小山附近,是一處還算寬敞的小宅院,此時裡麵滿滿的都是人。

蘇喆看到祝纓從車上下來,跑過來,張了張口,猶豫了一陣,說出一個字:“姥。”又覺得將她叫老了。

祝纓笑笑:“走吧,進去說話。”

屋裡滿滿當當的,緊張而興奮的情緒淹沒了他們。

顧同一肚子的心事,仍是等趙蘇、蘇喆詢問了祝纓情況,祝纓告訴他們:“鄭、陳有意為我開脫。”

趙蘇道:“鄭相公也怕您手裡有他太多把柄吧?您的本事他最知道,把您逼急了,他是沒有好處的。可是,您……為什麼……”

祝纓道:“溺嬰。”

兩個人,不用再有其他的解釋,聽的人都聽懂了。蘇喆心道:太公果然……

顧同原本一腔的怨氣就要噴發出去,聽到這兩個字,活把怨氣咽了回去,將自己噎了個半死!他深呼吸了幾口氣,道:“也罷,這些身外之物,由您得到,由您失去,倒也,沒有遺憾了。”

祝纓驚訝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蘇喆悄悄地拉拉祝纓的衣角,她也看出來了,顧同是有怨的。他們雖因祝纓得到一切,眼下又可能要因為她而受到牽連,以後仕途不順,更有可能被問責問罪。顧同沒有鬨起來,已算不錯了。

“我沒打算失去。”祝纓說。

顧同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連連咳嗽。

蘇喆覺得,這位“姥”簡直渾身發光!她問道:“您要怎麼做呢?”

“不過是從頭來過。四十三歲的祝纓,可比十三歲的祝纓懂得多,學會的本領也更多。我可沒打算明天就死,日子,還長著呢。重新掙回來就是了,我的,也包括你們的。”

顧同吃驚地問:“什、什麼?”

祝纓問道:“我答允過你們的,什麼時候食言過?咱們先住下,你們幾個,該請的假接著請,避嫌嘛!小妹、丹青,你們就不要請假,報請歸鄉。這裡一下子住這麼多人,必會引人懷疑,分散來。半個月後,趙蘇,為我上一個奏本。”

趙蘇問道:“是什麼?”

祝纓道:“請敕縣令。”

“縣令?”

“嗯,祝縣。”祝纓說。

蘇喆眼睛一亮!旋即說:“您要回梧州?!!!”

“當然。我隻有離開京城,才能讓朝廷有所忌憚,他們才不會輕易動大家。所有人才能安全。梧州的地方很大,梧州以西,山外有山,直連西番。西番使者,可還沒走呢!霍昱,可還沒能回京呢。當年我放了奴隸,丹青、林風、金羽,你們的阿爸可都不忿呢。如今與梧州相鄰的頭人們是不是也鬨起來了?咱們也得回去鎮一鎮場子。不能說服,唯有一戰。就像對待索寧家。”

蘇喆道:“為什麼要做縣令?要做就做刺史!縣令份量太輕啦。”

祝纓道:“慢慢來。羈縻嘛。”

趙蘇與顧同也是精神一振!

顧同道:“若是這樣,您不離開京城也行。兩位相公要保您,何不當麵定下?”

“我為什麼要讓他們審判我?再等陛下一道旨意赦免?”祝纓笑問,“天恩浩蕩?憑什麼?這就想定我的罪了?”

趙蘇低頭良久,輕聲說:“義……呃……義父,我想辭官,隨您南歸。”

顧同道:“你?”

趙蘇點了點頭,道:“如今朝廷這個樣子,再往上也是千難萬難,不如歸去。”

祝纓輕聲道:“也好。天地廣闊,大有作為。”

顧同內心掙紮,一時沒有吱聲。

祝纓道:“好了,大家開始分散吧。”

顧同提醒道:“要不,您現在就南下吧。”

祝纓搖頭道:“現在一定有人南下搜尋我的,等他們搜索過了,咱們跟在他們的後麵,慢慢地走。對了,讓會館的人替我探望一下大理寺的女監。”

“是。”

————————

鄭熹自己編了胡話,卻不相信祝纓“憑空消失”,他與陳萌都知道祝纓的底細——全家都是神棍神婆。

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祝纓能逃脫。但是整個女監都一口咬定,鐐銬是他讓上的,鑰匙也不在她們手裡,如何能放得出來?

另一邊,皇帝被三個女人連番勸慰,穆太後說得最有道理:“可也做了不少事。千金買馬骨,這樣的人能容,還有什麼不能容?”

皇帝還沒轉過彎兒來,王叔亮又來彙報,西番使者要求,不見到祝纓就不肯答應已經談得差不多的條件了。

朝廷裡人心浮動,也有冼黨開始彈劾,要翻她舊賬的。也有禦史指責她欺君的,甚至有要求連坐拷問抄家的。恨不能夷她三族。

祝纓哪來的三族?她家隻有三口。且沒一個在押的。

也有人為她說話,認為她的事情過於靈異“子不語”,不如就當她已經死了,追究下去沒意思。

朝廷一邊與西番使者磨牙,一麵派人搜捕祝纓,毫不意外地無功還未返。

半個月後,一本祝纓親筆寫的奏本被遞到政事堂。

陳萌焦急地打開來一看,上麵寫著給皇帝的話——

我是女人,感念您的大度,我回梧州去了。當年我在梧州乾得還可以,回去之後他們也沒拋棄我,有一些人願意跟我一起居住,我們找了塊地方開荒。我想,不歸朝廷管終究不好,我願意做一個縣令,請您承認這個地方是朝廷的。給我一個羈縻的名份就行,我會守好邊疆的,請您相信我也有這樣的本事。畢竟邊境開戰我乾過,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已經是第三回了。

陳萌心頭一顆大石落地,接著猛然想起來:祝縣?一下子就設一個縣?沒有早做準備,誰信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生氣,可是,煙瘴之地,有人能經營也不錯。

他先與鄭熹商議,鄭熹怒道:“二十年前她就念叨過這個!還惦記著呢?!”

陳萌道:“也不失為你我外援。”

鄭熹看向他,陳萌的目光毫不避讓,輕輕地點了點頭。

鄭熹道:“你去找王叔亮,他恐怕也知道這件事,你們一同陳情。”

“好。”

陳萌與王叔亮商議良久,由陳萌先找到皇帝。朝廷裡留一下女丞相,皇帝是接受不了的,但是梧州多一個羈縻縣令,陳萌還是能讓皇帝聽進去一些話的。皇帝又召王叔亮,王叔亮此時正為西番頭疼,也言明當年確實有這樣的謀劃,隻是祝纓在那裡年載太長,被調了回來。

“況且,她年過四旬了。”

皇帝道:“一個老嫗,無兒無女,也罷。”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