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直心道,您那位祖父,家業交給親兒,倒將艱難大業交給“世侄”是再聰明不過的一個人了。他含糊地說:“到底身份上有了瑕疵,否則,當不止於此。”
“朝廷怎麼會同意一個女子做官經略安南?朝廷隻會等一個女子經略了安南之後過來請封。”
王允直看了他一眼,陳放低聲說:“如今朝廷,做實事的人太難得了,令人遺憾。”
“也是。”
陳放放心了,安心回去睡覺,第二天起來,祝纓已連夜準備好了場麵,裝飾也很像樣子了。隻是與在京城時的裝飾不同,一些紋飾、顏色、物品的樣式明顯地帶有“南地”特色。
王允直些時也不挑剔了,與陳放二人換了正式的衣服,後麵跟著一隊力伕,挑著一列的箱子。每人一份敕封的文書、官印,此外是冠服。像祝纓、張仙姑這樣的,尺寸有數,是都做好了的。其他如蔣婉等人就是各賞彩緞,自己做。
因此東西很多,分發起來頗為耗時。
兩人輪流乾活,香案裡的香都續了幾回,終於,讀完了。
場內場外一陣歡呼,除了祝纓等人,祝縣頗有一些壯丁參與了西征,也有一些家中有聰明學生,也在西征中辦差顯露頭角,得到了官職,這種歡呼是發自內心的。
香案撤去,眾人入大廳就坐。
陳放先請出張仙姑、花姐拜見,執晚輩禮,帶來了父母的禮物。又與侯五、小江等人見禮,稱之為:“京中舊識長者。”周娓有點莫名其妙的,心說,我也不咋認識你啊!杜大姐也覺得奇怪,咋還帶仆人了呢?
拜見畢,張仙姑與陳放嘮了兩句家常,祝纓才要開席,王允直卻起身,鄭重地站到了她的麵前,端端正正拜了兩拜。
祝纓道:“這是做甚?”
“先祖身後事,多謝您仗義執言。”
所有人都怔住了,祝纓都快忘了這件事了,忙扶起了他:“我做事,隻憑自己的良心。你不謝我,我也是要做的。”
“無論是誰,做了,我們身為子孫都是要謝的。”王允直說。
兩人客套一回,相偕落座。
陳放便說:“當年姑姑就是蒙王相公青眼,許經營安南之地,累三十年之功,要是王相公能夠看到這一切,該多好呀!”
這是套詞兒,祝纓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當年王、陳、施三位相公都知道這事兒。如今昔人已去,但你們還在,隻要你們不怕辛苦,我正好要去西州一趟,你們同行便是。”
陳放與王允直自然都願意。
當下商定啟程。
祝纓這裡,是早就決定要搬家的,甚至做到了春天搬過去,房子沒有完全蓋好,先蓋幾間主屋暫時住著,剩下慢慢蓋的準備。現在因為喪事耽誤了一些時日,西州城不但城牆好了,估計那個幕府的圍牆也應該圍起來了。
略翻一翻黃曆,選了個初六,一行人便動身往西去。蘇鳴鸞、郎錕鋙等外五縣的頭人縣令也都隨行。
此時雨季已過,青麥漸黃,一片豐饒景致。陳放仔細,細看之下發現從東往西,莊稼種得能夠看得出是越來越散漫,水渠、水車等也越稀疏,且大部分為新設。
這一日宿在祝重華處,祝重華樣樣安排得周到,在陳放、王允直眼中也隻是尋常,不過陳放看王允直拿著個造型彆致的杯子,拔弄了一下杯耳上吊的矛尖,道:“這倒是彆致,京中沒有見過。”
王允直也說沒有。
祝重華道:“一寨子一個樣子,這兒有您那兒沒有的,您那兒也有咱們這兒沒有的呀。”
王允直覺得這個看著精明的婦人其實有點可愛的,一笑,放下了杯子。
陳放卻趁機遊說祝纓:“姑姑,西州離梧州已經很遠了,要與山外互通有無也太難了,何如再開一條驛路從西州連通京師,彼此方便?”
祝纓笑問道:“誰讓你說的?”
陳放道:“我自己想的。”
兩人套好了招,瞪了一回眼,祝纓摸摸下巴,道:“明天再說。”
陳放也不著急,王允直也覺得這提議雖然好,但是可能性不大。
不意次日一早,吃早飯的時候,祝纓對陳放道:“我想了一想,你的主意很好,然而這件事我能做安南的主,你做不了朝廷的主,需要從長計議。”
“噗——”王允直一口野雞湯從鼻吼裡噴了出來。
陳放道:“那我們上本。”
“行。要派個懂行的來談工程,彆弄個不著四六隻知道黨爭的過來,”祝纓的話很刻薄,“事兒是好事兒,但朝廷我知道,總有一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你們兩個——”
她的聲音突然柔和了起來:“有認識的能做實事的卻又被針對的人都可以列一個名單,有事做,到路修成之前,他們都會是安全的。免教黨爭害人。”
陳放忙肅立,這不是套好的招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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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再往西,很快就看到了一片大平原,眾人頓時心曠神怡,張仙姑從車裡探出半個身子來:“哎喲哎喲!可真好!”
蔣寡婦、杜大姐忙把她拖回了車裡:“您要看,等會兒車停了,想怎麼看都行。”
張仙姑自從平原,就一直沒斷了話,杜大姐自己也興奮,還要攔著張仙姑,勸她早點兒休息。張仙姑道:“你不知道,這兒真像咱們家。再不是山連著山。”杜大姐也不反駁,她是京畿人氏,京畿周圍的平原比張仙姑的老家更平、更大,她也很歡喜。
且這裡比山中又有不同,潮氣輕了不少,也沒有福祿縣等處那麼的熱。張仙姑夜裡都能多睡半個時辰。
到得西州,又是一座雄城,不但張仙姑,陳、王二人也都驚詫不已:“西州竟有這種地方?”
祝煉謙虛地道:“新建草率,眼下隻有城牆是好的,裡麵還很簡陋,正在建房子。”裡麵什麼樣子他也不清楚,不過照著詞兒說總不會錯的。
蘇喆又率眾出迎,她的膚色微微曬紅了一些,高興地對祝纓道:“姥!太巧了!昨天新府峻工的!”工程,一個城牆,一個倉庫、一個幕府,這三樣是最先完工的,蘇喆頗為得意。前引入城:“其他的也在做了呢!花木現在不好移植,要等春天。”
她絮絮地說,陳放與王允直慢慢地看,卻見牆內果然一個大工地!但是秩序很好。正中南北兩條大街已經有了雛形,以這兩條大街為中軸,整個城被劃成了棋盤狀,一塊一塊地各有職司,也有工人暫住的地方,也有正在攢造的住房,也有圈起來的牲口棚,不同的工匠分在不同的地方做工。
蘇喆先請大家入府居住,大門是新油的,帶著點新木料與新漆的味兒。張仙姑一看就喜歡上這兒了,她回頭問祝纓:“這回不再搬家了吧?”
“不搬了,以後咱就住這兒了。”
張仙姑高興地招呼人卸車:“我住哪兒?”
城裡其他的大房子還在蓋著,就在兩側,陳放等人便先住進了幕府裡——反正祝家人口少,住得開。
王允真放下行,看著院中光禿禿的,頗覺無味,便邀陳放一同去城內轉轉。陳放也很好奇,想了一下,道:“同姑姑說一聲再去吧,工地亂糟糟的,沒有向導彆走丟了。”
兩人找到祝纓時,她正看著人往房上吊匾額。
王允直“咦”了一聲,陳放問道:“怎麼了?”
王允直指著鐫著“日知”的匾道:“字有些眼熟。”
“嗯,王相公寫的。”祝纓說。
王允直看字的功夫,陳放對祝纓說了要轉轉的要求,祝纓道:“去吧,找小妹,讓她給你們找人帶路,我得看看後頭安置得怎麼樣了,就不與你們同行了。”
二人出去一通逛,什麼都看,兩人都算任過地方,王允直經驗淺些,陳放眼光卻不錯,細細看來,發現此間統籌調度樣樣合理。他知祝纓也是新近才征服此地,這種情況下最難的就是治理原本的百姓,不能讓他們有怨言、鬨事。
祝纓的處理就是打散、分割,不讓同一身份的人形成太大的團體,鼓勵通婚。再佐以比較公平的對待方式,以及“有事忙”。
兩人看了都點頭。
陳放指著一處房子說:“那是什麼地方?”
除了幕府,進度最快的竟然是學校。
進了學校,王允直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鑿石頭的工匠,詢問得知,這石頭有點大,如果刻好了再運,萬一路上損壞了就可惜了,所以把碑料運到了學校裡麵,那邊上房頂,這邊叮當地鑿。
在鑿識字碑。
王允直心中還是比較敬佩祝纓的。
有這樣的勢力,還能夠“不忘本”。陳放提議修路,這個是他沒有想到的,但是祝纓居然答應了!
王允直想了想,悄悄對陳放道:“劉翁翁說,冒名為相,固是不妥,但開疆拓土,大節不虧。”
陳放側過臉來看他,王允直將臉一扭,翻著眼睛看天,天湛藍湛藍的,王允直吹了聲口哨,背著手,踱到碑前慢慢地看,忽然說:“刻得手藝不好,不像劉翁翁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