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審判(七)(2 / 2)

她幾乎是睜著眼睛熬到了天亮。幾乎是商店一開門,她就進去買了足夠自己生活一個月的各種東西。海倫費力地把東西搬進出租屋,她把所有東西都安放好,看著足足一整麵牆的脫毛用品,不由得笑自己自欺欺人。

海倫明白她身上的貓毛也許隻是一種表象,實際上她的基因到底被汙染到了何種程度,除非她去醫院,否則沒有人能夠知道。但是在不再需要靠“醫院”兩個字自虐來帶給自己想要的財物之後,海倫已經打定主意,她下半輩子不可能再自願進入醫院。

先看看吧,海倫想。總之她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身上長出來的毛脫掉,然後告訴自己,無事發生。

當晚上吉米再來的時候,海倫終於意識到,它來找自己,一是因為在劇院的時候海倫確實也經常陪它玩,二是因為吉米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同類。

日子就這麼流水似地過了兩年多。在第二年的末尾,地處熱帶的桑哥城,在冬季反而涼爽起來。海倫從浴缸中站起來,浴缸裡飄著厚厚的一層褐色毛發。她習以為常地將浴缸中的毛發清理乾淨,把水放掉,穿好浴袍,卻聽見自己從未被人按響的門鈴在黑夜裡尖叫。

海倫愣了一瞬,才從浴室中急忙跑出來。她深吸一口氣,趴在門上從貓眼處向外看去。門外,吉米在一個乾癟瘦小的人的腳邊不停地繞著,舔著這人的手,試圖讓她開心。門鈴還在響,海倫煩躁地伸手關掉了門鈴,然而它尖銳的噪音在耳膜上留下的撕裂感還在。門鈴仿佛一道聲音之刃,斬斷了海倫在兩年多的時間裡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包起來的屏障。

海倫認出了門外的人。這個麵目全非的女人,連頭上的頭發都已經全部掉光了,隻戴著一個黑色的棉布帽子,遮擋著她本該長著一頭秀麗長發的、光禿禿的頭頂。海倫開了門,羅威娜在門外露出一個感激的笑來:“我還以為,對我關上的門裡,也會多你這一扇。”

海倫把一人一貓讓進屋內。關上門,她才發現羅威娜麵帶欣慰地打量著自己的屋子。海倫帶她參觀了這套不算大的小出租屋,羅威娜努力擠出一個笑來看著她,有什麼東西像是陽光下的陰影一樣從她的笑容中一閃而過:“海倫,你這些日子過得很好,我總算是放心了。”

“我還記得在劇院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羅威娜追憶起來,“劇院”這個詞對於現在的兩人來說,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一場殘忍又美麗的夢,“你一看就還是一個學生,沒有人能夠相信你可以在學校外活下去。不過,海倫,你現在顯然有了能夠龜縮在這裡活下去的能力。”羅威娜看著海倫把自己帶進客臥,為自己鋪好了床鋪,對她說了聲“謝謝”。海倫轉身,對羅威娜道:“姐姐,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上次出去正好買了幾瓶威士忌,還沒喝,”海倫露出一個已經不太熟練的笑容來,“我們今夜喝掉吧,好嗎?”

羅威娜愣怔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顯然,“威士忌”讓她想到了她曾經在花海劇院度過的無數個燈紅酒綠的夜晚。她的手指顫抖起來,羅威娜抬起眼皮,對海倫輕聲道:“好。”

這幾乎是兩個人唯一一次不是為了討好彆人而喝酒。海倫在超市當中買到的威士忌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幾乎就是還沒入口就能聞出它是假冒的勾兌貨。但是對於海倫和羅威娜來說,她們寧可喝這樣的勾兌貨,也不願意再喝一口純正小麥釀造的名品威士忌。

兩人不著邊際地聊著,從天南聊到地北,但兩人都默契地避開了羅威娜在醫院當中的三年經曆和二人在花海劇院當中的生活。聊到最後,兩人麵前擺了一堆東倒西歪的空酒瓶,她們以與酒瓶相比不遑多讓的姿勢歪倒在沙發上。海倫看著屋頂上發著光的燈,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已經飄出了身體。

飄得不高,隻是飄到了和屋頂上的那盞燈一樣的位置。

“海倫,你猜一猜,我在醫院的三年,最大的收獲是什麼?”羅威娜的聲音像是拉著即將飛上天空的、氣球一樣的海倫的靈魂呱呱墜地——它重新落在出租屋的地板上,順著海倫的腳心鑽進了她的身體。海倫仿佛被某種傳說中的妖精上了身,她深吸一口氣轉頭,不受自己控製似的看著羅威娜:“是什麼?”

海倫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才是羅威娜想說的,而隻有這個問題,是羅威娜在她出院的第一個夜晚想來告訴她的。

她們都是花海劇院裡出來的人,對於旁人的目的性,總是敏銳又包容。

羅威娜確信海倫在今晚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她來到這裡並不隻是暫時求一個庇護所。確實,她的目的就是告訴海倫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在醫院接受治療之後,逐漸成了現在的模樣,他們把這稱之為‘正常’。”羅威娜冷笑了一下,“不過,‘正常’之後,倒不是什麼好處都沒有。”羅威娜眼中閃過一抹青灰色的、幽暗的光:“醫院裡沒人願意去太平間給那些屍體收拾,我為了給出院之後的生活攢一點錢,就去做收屍人。”羅威娜的眼中閃著異常興奮的光芒,她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海倫的手腕:“我發現了那些達官貴人的埋屍地。”

海倫被手腕上的痛感刺得皺眉,她與羅威娜對視,輕而易舉地看到了她如今乾涸的眼窩中燃起的熊熊的複仇的烈火。

桑哥城就是這樣,從基因開始劃分三六九等,不夠格的人死後隻能被送到殘餘回收處回收,連個全屍都留不下;而所謂“上等人”就可以享有在死後躺進墓穴的待遇,諷刺的是,為了在程序上合規,他們的屍體必須在死後接受“沒有剩餘利用價值”的評價。

不過羅威娜倒覺得這很可能是這些人這輩子能夠聽到的唯一真話了。

羅威娜見海倫不為所動,她不甚在意地站起來,對海倫露出自己手腕上的手環:“這是收屍人能夠自由進入墓園的憑證。海倫,難道你真的不想報複他們嗎?”羅威娜即便沒有了豔麗的容貌、華麗清亮的嗓音,她身上散發出的說服力依然非常強。她笑著看著海倫,像是一個看著足夠讓自己感到驕傲的學生:“海倫,你還記得自己進花海劇院的初衷嗎?我記得,當年的你可不是這樣的。是什麼讓你變得如此怯懦?”

海倫無法麵對羅威娜的逼問。“我還記得你當時的樣子。你獨自一人站在劇院門口,拉著老板,眼神堅定地像是那些音樂劇、歌劇中歌頌的、大書特書的騎士。劇院樓頂的女神像的影子投在你身上,你說你願意來劇院。海倫,”羅威娜湊近海倫的麵孔,不像是現實中具有實體的生物,而像是某種惡念凝聚而成的怪物,“海倫,你失去向著風車衝鋒的勇氣了嗎?”

海倫猛地抬頭。她心中隱隱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個出租屋中苟且偷生了兩年多的時間。

即便她曾經懷著那樣荒誕的、向著注定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昂首向前的勇氣,在真的陷入淤泥中後,她也會害怕。

但她隻是害怕了,她並沒有完全失去自己的勇氣。

她的勇氣像是這攤淤泥當中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讓她在出租屋中渾渾噩噩度過的兩年多中恍惚間想起,她曾經在花海劇院扮演過於絕境中複仇成功的英雄。

當然,那時候即便她在台上是英雄,在台下,在那些現在恐怕都已經成為“毫無利用價值”的屍體的人身下,她也不過是一個戴著英雄勳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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