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2 / 2)

在逐漸加重的眩暈中,我眯起眼勉強辨認。筆跡褪了色,狂放飄逸,最後的豎筆像一柄鋒利的劍。

「可怕的死亡教會我放縱欲望

二十歲是短命,一百歲也是夭折」

我默讀數遍,心中湧起熟悉感。還欲細想,眼前倏而一花。

晃神間身形交換,我的背抵住牆麵,被壓在那對交纏的唇瓣上。

黑發青年托住我的後腦,低頭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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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結束後,正是立冬。房間裡外被打掃乾淨,冰箱裡剩餘的食材儘數打包進垃圾袋放在門口,次日早晨,會有清潔工收走它們。

在陽台前,我看了一場完整的日落。

天幕四合,為朦朧模糊的光所覆蓋,無端顯得疲乏。

某個瞬間,我恍然回到了記憶中的灰暗星球。

木南星的原生自然條件不符合帝國製定的宜居星球標準,但荒蕪的第八星係南緣需要一顆中轉星提供後備之需。在這裡,除了被開辟出的中心居住區之外,荒原儘處還是荒原。

木南星並未安裝天幕內網,構成單調的大氣層也無法形成多樣的自然景象。我曾以為帝國的所有天空都似我仰頭看到的這般,灰白單調,像一顆陷入沉睡的蟲蛋。直到一次誤打誤撞進入了天文論壇。宏大的畫卷徐徐展開,絢爛浩大的星雲令足不出戶的雄蟲幼崽心馳神往。

我想要抓住這些瑰麗的色彩,讓它們不止於停留在光屏上的虛擬投影。於是,畫筆成為所有遐思的寄托。

橫亙在星係間會發光的潮汐尾,蟲洞口自然形成的螢火星雲隧道,中古星球自然原野上滾動的綠色的風……種種我身不能至卻心向往之的景色,被一一留在畫布上。

畫筆像是血肉中長出的器官,不亞於身體的一部分。勾畫塗抹的動作無比自然,擺筆,勾線,皴擦。我時常感覺不到自己在作畫。筆觸的旋轉與躍動之間,激烈的色彩是最酣暢淋漓的呐喊,無法言說的情緒流水般傾瀉而出。

獨自漫遊星際的心願在一筆一劃中生根,在大膽而澎湃的色彩中勃發。這個夢想滋養著我的精神世界,將蒼白單薄的少年時代點綴得熠熠生輝。那是我未曾從其他事物上體會到的,無與倫比的自由。

福利院內蟲員鮮少流動,偶有一名被安置進來的雄子。我早已忘記對方的名字和麵容,隻記得他有著一雙明亮的金色眼睛。被新家接走後,他陸續給我發過幾封郵件,用狀似埋怨的口吻提到他養的寵物。

“雪團今天又胡鬨,啄破了我最喜歡的襯衣,還把雄父新買給我的遊戲機給摔壞了。”

郵件中附有照片。他坐在新家蟲身側,掌心捧著一隻潔白軟糯的牡丹鸚鵡。鳥兒的金瞳和雄蟲如出一轍。

再溫馨不過的畫麵。我望著兩雙清澈明快的眼睛,心頭卻攀上一絲隱晦的不適。

彼時,我並不明白情緒的來由。但我不願成為那隻鳥。於是,我拒絕所有領養申請,一頭紮進色彩編織出的世外桃源。

攀附在心頭的不適如同絲線,輕盈得難以覺察。當我終於意識到異常時,已經被困進一顆密不通風的蛹。

手腳纏繞著堅韌的絲線,越是掙紮,束縛越緊。

世界露出猙獰麵孔。我隻能緊緊握住筆,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畫布上,刺眼的紅與綠相互對立,色彩在困頓的情感與不可戰勝的現實之間回旋,充斥著陰鬱、躁動與不安,如同象征不詳意味的符號。

我又想起那隻有著金色眼瞳的雄蟲。為什麼他不會如我一般痛苦?

後來我明白了,正因為有意識,才會無法忍受。

遲鈍是蟲神贈予雄蟲的禮物。而痛苦誕生於無休止的自我周旋之中。如果沒有它,我本可以順從地接受既定的生命軌跡,度過安逸無虞的一生。無法被馴養是我最大的不幸。

可我又依賴痛苦。如果沒有它作提醒,恐怕我會在無知無覺間因各種限製和誘惑而偏離,被侵蝕得麵目全非。

我開始長時間地出神。隻有靈魂從身體中出走的時刻,我得以逃離現實,浮出水麵喘一口氣。

承受閾值逐漸提高,我的感知力卻在不斷下降。

我變得健忘,以致於入睡前要重複確認是否鎖死房門拉起窗簾;經常心不在焉,在畫架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並非沉浸在創作中的全情投入,而是被蒙蔽在濃霧之間,模糊了對時間的認識。

待到驚醒之時,久未進食的胃痙攣著發出抗議。畫布上散落著扭曲的線條和色塊,而我全然沒有關於落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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