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陛下?”
邢溫書撐著傘, 微微皺眉:“陛下臉色好差,怎麼一人在此處淋雨?”
【“你看起來狀態好差,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淋雨呀?”】
當年小邢溫書稚嫩的嗓音回響在謝安雙的腦海當中。幾乎一致的話語, 卻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陛下?”
對麵的人又輕輕喊了他一聲, 語氣輕柔溫和, 似是擔憂,又似是關心。
緊接著他便感覺身前有人靠近,原本淅淅瀝瀝落在他身上的雨滴全被阻擋在外,隱約間能嗅到一絲很好聞的清香。
謝安雙原本強撐著的精神不知不覺放鬆下來,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
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應該轉身就走,可是不知為何, 一見到邢溫書他就忍不住放下心弦,把一切都交給他。
但是他不能, 他還要讓邢溫書討厭他。
謝安雙逼著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想往後退開小步,卻因為方才跪得太久, 腳一軟險些直接栽倒。
“陛下小心。”
邢溫書連忙將他扶住, 也不嫌棄他渾身濕漉, 輕輕把他攬進懷裡, 憂慮地問:“陛下可要先到臣的房間裡休息會兒換身衣裳?您這樣下去會生病的。”
然而謝安雙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
他的腦袋靠在邢溫書的肩膀上, 鼻尖滿是邢溫書的味道,淺淺的, 又很安心, 讓他的腦袋變得更加昏沉。
“邢慎……”
謝安雙無意識開口喊了一聲,朦朧間看著眼前的一襲白衣, 混沌的腦海中隻餘下一個想法。
他好像……又把邢溫書的衣裳弄臟了。
他微弱地嘗試起身, 卻被身前人抱得更緊, 隱約間似乎感覺到頭頂傳來一個溫柔的力度。
“沒事了,我在。”
耳畔溫柔的聲音與“沙沙”雨聲交織,幾乎頃刻間便消散不見,卻被謝安雙清晰地收入耳中。
他忽然有點難過。
偏偏邢溫書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和邢溫書注定會走向對立。又偏偏邢溫書總是對他這麼溫柔。哪怕是再冷淡些,他都不至於越陷越深。
謝安雙的思緒與意識逐漸朦朧,含糊不清地罵了一句“混蛋”。
邢溫書順著他的話說:“好,臣是混蛋。隻是陛下狀況屬實不好,委屈陛下先到臣這個混蛋的房間裡換身衣裳,好不好?”
謝安雙沒有應聲,朦朦朧朧間隻覺得耳邊的聲音逐漸飄遠,意識也緩緩陷入一個久違的夢境,陷入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
……
“沙沙沙……”
暮春細雨落在荷花池畔,細細碎碎的聲響幾乎被不遠處亭台水榭的絲竹管弦之樂掩蓋。
年僅五歲的小謝安雙躲藏在與他而言十分巨大的荷葉叢中,散落的發絲與單薄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浸透,縮在荷葉叢的角落,聽著從不遠處傳來的歡聲笑語。
那是……不屬於他的世界。
小謝安雙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在荷葉遮蔽下的角落。
因為倉促從元貴皇後的宮中逃出來,他方才不小心栽到了荷塘的淺岸,如今渾身上下都臟兮兮的,狼狽地躲在此處,與那高雅熱鬨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將頭埋進自己的雙膝之間,冷得身體都在輕顫。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沙沙的雨聲逐漸停歇,天色比方才要變亮不少。
小謝安雙依舊一動不動地縮在角落,卻忽然聽見有個腳步聲停在附近。
“咦?有人?”
他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將頭微微抬起,但是沒敢仰頭看向來人,一手撐在低聲想往後退。
來人連忙提醒:“小心,後邊是荷塘,你再退是要摔下去的。”
小謝安雙頓在原地,似是不知自己還該不該繼續往後退,蜷著身一副很害怕的模樣。
來人皺了下眉,看清他的狀況,開口問:“你看起來狀態好差,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淋雨呀?衣服都濕透了,這樣會生病的。”
小謝安雙沒有應聲,把頭埋得更低。
許是看出他的膽怯,來人將聲音放得更和緩,笑著道:“你彆怕,我不是壞人。我是邢府次子,叫邢慎。你叫什麼呀?”
小謝安雙還是沒有回答。
他記得元貴皇後同他說過,他不能信任任何人,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圖,甚至會要了他的命。
雖然平日元貴皇後總是以各種理由虐待他,但元貴說他生來就是個低賤平庸的人,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日後能夠有用武之地,所以平時他還是很聽元貴皇後的話的。
即便今日他因實在忍受不了而偷偷跑出來透氣,他也不敢輕易忤逆元貴皇後說過的其餘的話。
小邢慎見他一直沉默,猜測他是很少見到旁人,就蹲在他的不遠處,與他平視,笑得溫和:“我真的不是壞人。你是哪位宮女的孩子嗎?如果你是迷路了,我可以偷偷送你回去,我不會告訴彆人的。”
聽到“回去”兩個字,小謝安雙下意識又瑟縮一下,一手攥緊腳邊早已臟兮兮的布料。
小邢慎誤以為他這個反應說明他猜中了,眸中多出些了然,想了想乾脆盤著腿席地而坐,繼續道:“那要不這樣吧,我們一起聊聊天?我是出來透氣的,正愁著無事可做呢。”
聽著麵前的動靜,小謝安雙忍不住抬頭往他那邊看了下,一眼就撞進對麵小少年溫和無害的笑容當中。
對麵叫邢慎的人看起來也不過七八歲模樣,除了皇兄之外,小謝安雙還從未見過旁的同輩人。
這個人……長得真好看,笑得也很好看。
他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自己不該這麼做,連忙又將腦袋低回去。
小邢慎見狀卻輕笑了一下,頗有些小驕傲地問:“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很好看呀?”
小謝安雙沒有和彆人交流的經驗,被一語道中心思,猶豫過後還是輕輕點了下頭。
“我爹娘可是聞名京城的美男子和美人,所以我們邢府三個孩子都長得很好看哦。”
小邢慎提及到自己家人,眼底似乎亮起些不同尋常的光彩,但接著他又把話題一轉,移到了小謝安雙身上:“雖然你的麵容被臟兮兮的泥塵掩蓋了不少,但是你的眼睛很好看,你肯定也是一個很好看的人。”
……好看……嗎?
小謝安雙第一次被人誇獎,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悶悶地回答:“不好看。”
小邢慎歪了下頭,似乎很認真地在困惑:“怎麼可能?你的聲音也很可愛呢,軟軟奶奶的,肯定是個聰明可愛的小孩~”
“……不是。”小謝安雙回想起平日元貴皇後對他的貶低,低聲地再次反駁他。
小邢慎看著他,忽地起身往他這邊靠近了些。
小謝安雙連忙要往後退,結果因為後邊就是荷塘,險些整個人再次栽進去。
“小心!”小邢慎連忙拉住他,無奈一笑:“彆緊張啦,我隻是想到你這邊來拿個東西。”
說話的同時,他鬆開了小謝安雙的手,彎腰撿起一根在他麵前的樹枝。
小謝安雙縮回了自己的手,目光卻不由自主放在了小邢慎身上,似乎有些好奇他拿樹枝要做什麼。
經過短暫幾句話的相處,小謝安雙自己都沒發覺他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排斥小邢慎了,隻不過仍然保持著本能的緊張。
小邢慎看出他的變化,站在原地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樹枝,忽然問:“你如今有識字麼?”
小謝安雙點點頭:“一點點。”
“那我來教你寫我的名字好不好。”小邢慎看起來興致勃勃,將手中的樹枝掰成兩半,其中一半分給小謝安雙。
小謝安雙不明白他為何提出這個,但是想想這似乎不是什麼危險的事情,還是點頭同意了。
小邢慎趁機又問:“那我可以到你身邊去嗎?這樣的話方便你看清楚。”
這時候小謝安雙的防備心還不高,再次思考過後還是選擇了點頭。
於是小邢慎就順理成章坐在了他的旁邊,距離很近,幾乎是緊挨著。
小謝安雙頭一次和不認識的人靠得這般近,本能地緊繃起身體,又在不經意間嗅到身旁人身上淺淺的熏香氣味。
是一種很清新很好聞的味道,像是什麼花,淡而雅致,香味把握得恰到好處。
“嘿?”
小謝安雙眼前倏地晃過半支樹枝,他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下意識抬頭看向小邢慎,對上了他清澈烏黑的雙眸。
小邢慎友好地笑笑,問:“你在想什麼呀?我看你忽然走神了。”
“……”小謝安雙收回視線,猶豫一下才回答,“味道……很好聞。”
他說的話聽著前言不搭後語,小邢慎卻一下就聽懂了,衝他一笑,更為自豪地說:“我用的熏香是我姐姐專門為我調製的,我姐姐可厲害啦。”
小謝安雙點點頭,附和了他這杳杳症理句話。
香味的事情說到這裡,小邢慎又將話題扯回來,說:“那我開始寫啦,我寫一畫你跟一畫可以嗎?”
小謝安雙握緊手中樹枝,如臨大敵似的點點頭。
小邢慎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寬慰道:“不用那麼緊張的啦,我的名字不難寫,你這麼聰明肯定可以的~”
小謝安雙捏了捏樹枝,也不知是不是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潛意識裡沒再抗拒他的誇獎。
小邢慎也不再多說,往身後的淤泥中沾了些泥,一筆一劃地在地麵寫上自己的名字。
中途他每寫一畫就會停下一會兒,等小謝安雙笨拙地跟上,然後再開始下一畫。
等到“邢慎”兩個字寫完,已經過去了好一會兒的時間。
“好啦!”
小邢慎在地麵寫完最後一點,等小謝安雙也完成後就湊到他那邊去看。
小謝安雙尚未被元貴皇後允許同皇兄們一起上課,沒有係統學習過寫字,隻是儘可能地跟著小邢慎的筆畫,最後寫出來的兩個字雖然稍有些歪歪扭扭,但已然能看出些工整規矩來。
小邢慎由衷地再次誇讚道:“你寫的字也一樣很可愛呢!之前應該沒有專門學習過吧?如果有機會好好練習學習的話,你寫出來的字一定很好看!”
元貴皇後還沒對小謝安雙的學業方麵進行過打壓,他聽著小邢慎的評價,又稍稍握緊了手中樹枝。
恰在這時,小謝安雙的肚子忽地發出幾聲“咕嚕咕嚕”的聲響。
他躲在這裡大半日時間,早膳午膳都沒吃,其實早就已經餓得不行了。
小邢慎見狀,思索片刻後說:“那邊正在舉辦賞景會,備至了不少吃食,我去拿一些過來給你吃好不好?我就說是我自己想吃,不會暴露你的。”
小謝安雙猶豫半會兒,還是向吃食屈服,輕輕點下頭。
小邢慎又問:“那你是喜歡吃糕點還……”
他話還未說完,聽到“糕點”二字的小謝安雙忽然手一抖,將手中的樹枝給弄掉了,神情看起來似乎很是恐懼。
“好好,你彆怕,那我不拿糕點。”小邢慎不太明白他忽如其來的情緒,但還是連忙將話頭轉開,“我去拿些小食過來給你好不好?”
小謝安雙勉強平複下心緒,再次點點頭。
小邢慎不放心地叮囑:“那你在這裡待著不要亂走哦?我很快就很回來。”
“嗯。”小謝安雙輕輕應一聲,看著比一開始要乖軟不少。
小邢慎給了他一個笑容,站起身拍拍衣擺,這才往亭子那邊走去。
然後沒多會兒,他就端回來一個碟子,碟子上放著不少種類的小食,還冒著香氣。
小謝安雙被香味吸引,直勾勾地看著那個小碟子,像是已經饞壞了,又不敢貿然去吃。
小邢慎看著他乖巧懂事的模樣有些憐惜,猜測他應是很少有機會能吃到些好的。
不過憐惜之餘,他也沒忘記此時小謝安雙的處境,提醒道:“你現在手上都是泥,至少要先把手洗乾淨才可以吃哦,不然會吃壞肚子的。”
小謝安雙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果然看見上麵臟兮兮的全是泥,可又不知自己要在哪裡洗,一時間有些無措。
怪可愛的。
小邢慎悶笑一下,將手中的碟子暫時放在地上,朝他伸出手:“來,我帶你去洗手。”
恰好在這時,原本就隱有些冒出征兆的太陽徹底撥開薄薄的雲霧,灑下大片柔和暖陽。
小邢慎沐浴在溫和陽光下,眸間笑意清澈純粹,隻有乾淨的友善。
……他真的很好看。
小謝安雙頓了頓,無意識地將自己的手伸出去,卻在不經意瞥見手心臟汙時又膽怯地往回縮,像是擔心弄臟了眼前如此乾淨的小少年。
但他剛有往回縮的動作,他的手就已經被小邢慎先一步主動握住了。
微涼手心輕輕覆蓋住他的大部分手掌,施以同樣柔和的力道將他平穩拉起來。
小謝安雙看著他與小邢慎相牽在一起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這麼溫和地對待,也是第一次對元貴皇後說的話產生懷疑。好像……陌生的人,也不全是壞人。
至少邢慎不是。
小謝安雙低下頭,輕輕勾出了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容。
他回想著方才小邢慎教他一筆一劃寫名字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將那兩個字埋藏進心底深處。
……邢慎。
……
“邢慎……”
謝安雙無意識地呢喃出一個名字,朦朧間睜開眼睛,就聽到身旁有人應答。
“臣在。陛下醒了?”
邢溫書掀開門簾走進來,平時束起的長發此刻披散於身後,尚有些濕漉,身上的衣裳穿得還比較隨意,浸著水汽,似是才沐浴完。
……這般隨性的模樣倒是比平日更好看了。
不知是不是很少見到邢溫書隨意的一麵,謝安雙總覺得自己有點暈乎乎的。
他掙紮著試圖起身,被連忙走過來的邢溫書輕輕製止:“陛下這會兒正發熱,還是莫要起身為好,好好休息一會兒。”
謝安雙這才發覺他的暈乎乎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的。
在某些時候他向來不是會勉強自己的主,乾脆繼續安安心心地躺著。
而在這時,邢溫書伸手從他額間拿下一塊他一直沒有察覺到存在的毛巾,在旁邊的水盆中打濕擰乾後再次放回他的額間。
微涼的溫度很好地緩解了謝安雙的燥熱。
他舒服地眯了下眼,稍微動動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
盯著邢溫書看。
邢溫書以為他是有什麼事情,詢問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謝安雙還是盯著他看,半晌後很不滿似的嘟囔一句:“混蛋。”
邢溫書:“……?”
他眨眨眼,須臾後反應過來,無奈輕笑一下。
看來他們的小陛下已經燒迷糊了,意識根本就沒清醒。
想到這裡他又有些心疼,坐到床邊輕輕用手背探起謝安雙臉頰的溫度。
意識不清醒的謝安雙本能地感到舒服,臉頰在邢溫書的手背蹭了一下,像隻依戀他手背溫度的小貓。
邢溫書心軟一片,聲音放得更柔和,問:“陛下緣何要一個人淋雨?”
謝安雙看他一眼,然後挪開視線,小小聲地嘟囔:“不要你管。”
聽著就跟個賭氣的小孩似的。
“好,那臣不問了。”
邢溫書順著他的意思不再提這個話題,給他換了條濕潤的毛巾,又重新掖好被角,這才到一旁的桌子前去處理自己的事情。
謝安雙還是第一次在生病的時候被人照顧。
他將視線挪回來,扭頭盯著邢溫書專注的側臉看。
這時候他的意識還沒完全清醒,隻是在潛意識中回想起方才的夢境,那場關於他們初遇的夢。
他還記得那一次,七八歲的小邢慎帶著他到荷塘乾淨的一側水麵,用他自己的手帕細致地替他清理乾淨雙手。
再然後,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悠閒的下午,小邢慎用溫和的腔調給他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那些故事給小小的謝安雙埋下了一顆種子,讓他隱約開始相信他的生活裡不應該隻有無儘的虐待與殘酷的訓練,相信元貴皇後說的話或許不全是對的。
隻不過到最後,謝安雙心底仍有保有一絲膽怯,始終沒敢和邢溫書說他自己的身份,在邢溫書同他父親與兄長離開後,就回到了元貴皇後宮中。
那一次回去後,很快他偷跑出去的事情就被元貴皇後發現,被關在小黑屋裡待了整整七日。
但他並不後悔那一次出逃,甚至慶幸能在那時遇見邢溫書。
謝安雙從幼年的回憶中抽回思緒,看著桌旁提筆正在書寫什麼東西的邢溫書,好半晌才舍得收回視線,窩在被褥中淺淺地睡去。
旁側的邢溫書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消失,寫完手中的東西後才放下筆,往謝安雙的方向看去。
謝安雙已經合上眼睛再次睡著,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睡著的模樣看著很乖。
他起身小心地走到床邊,再次更換他額間的毛巾,撫平他微微皺起的眉間。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很輕的敲門聲。
邢溫書看眼謝安雙,確認他依舊睡得安穩,這才放心地往門口方向走去。
“邢丞相。”福源拎著一個保溫食盒,輕聲道,“這是禦醫那邊送來的藥,禦醫說最好趁熱喝了。”
邢溫書點頭接過:“好,麻煩福公公了。”
福源連忙擺擺手,繼續道:“這次應當是麻煩邢丞相照顧陛下了。陛下以前從來不肯讓旁人伺候,生病了都是靠自己扛過去。有邢丞相照顧,陛下一定能比以往好得更快吧。”
說話的同時,福源眉眼間流露出些憐惜。
邢溫書看得出他是真心實意替謝安雙心疼,忽地問:“福公公,我可否問下,你跟隨陛下多久了?”
“約摸……八年了吧。”福源回憶了一下,“老奴大抵是在陛下十歲時,被元貴娘娘調來的。”
十歲的時候……邢溫書記得他第一次見到謝安雙時,謝安雙也是九歲十歲的樣子。
邢溫書想了想,又問:“那福公公可願意同我說說關於陛下以前的生活?我想多了解些關於陛下的事情。”
福源搖搖頭,眸間帶上歉意:“抱歉,並非老奴不願與邢丞相說,隻是在陛下登基之前,老奴說是奉命照顧陛下,實際上一整日下來也很少能見到陛下幾麵。陛下常年待在元貴娘娘宮中,很少會回自己的房間。”
邢溫書目露遺憾,並未為難福源:“好吧。那福公公可知今日陛下緣何會自己淋雨?可是陛下遇到什麼事情了?”
這一次福源看起來有些為難,似是思慮片刻後才猶豫地說:“陛下是否遇到事情老奴也不清楚,不過在邢丞相喚老奴來替陛下換衣裳之前……陛下曾被元貴娘娘召去寧壽宮。”
說到這裡,福源往四周看一眼,確認沒有旁人後壓低聲音補充一句:“據老奴這幾年來的觀察……陛下與元貴娘娘之間的關係似乎並不太和睦。”
“老奴知道私下說這些是重罪,但老奴第一次見到陛下願意讓旁人照顧。這兩年陛下看似逍遙快活,其實私下裡吃的苦不比任何人少。如果可以……老奴也想懇請丞相大人不要太介懷陛下的一些行徑,老奴相信陛下本心不是壞的。”
說話的同時,福源後退小步,看起來像是要跪下來表達自己的請求。
邢溫書連忙扶住了他,開口道:“福公公不必行此大禮。我也相信陛下本心不壞,即便沒有福公公這些話,我也會好好照顧陛下的,還請福公公放心。”
福源還是堅持跪下給邢溫書磕了個頭,表達出他最誠摯的謝意。
邢溫書看著他這般忠心耿耿的模樣,不由得又回想起前世。
前世謝安雙自己投身火場之後,周圍的官員和宮人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隻有福源毫不猶豫地衝了進去,卻被一心求死的謝安雙推出來。那之後福源鬱鬱寡歡了好幾日,沒過多久便隨著謝安雙一道去了。
能有這麼一位忠心的下人,前世的小陛下也算有所慰藉罷。
不過今生既然有機會重來,他定然不會讓前世那樣的結果再度發生。
邢溫書將福源扶起來,也溫和地朝他作揖致意,堅定道:“福公公請放心,不論發生什麼,我始終都會陪在陛下身側。”
福源眼眶微微發紅,似是欣慰極了:“能聽到邢丞相這句保證,老奴就徹底放心了。老奴尚有彆的事情要處理,那就不在此處打擾邢丞相了,告辭。”
說完,福源又簡單行禮致意後便轉身離開。
邢溫書目送著他離開,片刻後才轉身回到屋子內,細細回味起方才福源提及到謝安雙與元貴太後的事情。
然而就在這時,內室中忽然傳來一聲悶響。
他心底一驚,擔憂是謝安雙出了什麼事情,連忙趕到內室當中去,就看見不知何時醒來的謝安雙跌坐在床榻旁,一手揉著頭,像是被磕到了。
邢溫書放下手中的食盒上前,一邊將他攙扶起來一邊問:“陛下怎麼忽然起來了?可是摔倒哪裡了?”
謝安雙右手撐著腦袋,還有些暈暈沉沉的,抬頭時眸底滿是迷茫,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到地上來了。
……看來是睡得太不安分摔下來的。
邢溫書單手抵唇,忍住笑出聲的衝動,把他扶回床上去坐著,說:“怪臣沒留意陛下睡得太靠外了。不過也正好,禦醫那邊把藥送過來了,陛下先把藥喝了吧。”
燒迷糊的謝安雙懵懵懂懂,隻是本能地信任邢溫書,乖乖坐回床邊,等著他把藥端過來。
於是等邢溫書再轉身回來時,就見到他在床沿坐得十分端正,微微低著頭,任由發絲散落在兩側,看起來軟乎乎的。
可愛得實在有點犯規。
邢溫書最無法抵抗的就是謝安雙露出這樣的神情,當即又是心軟一片,將藥遞到他麵前,輕聲道:“記得小心些。”
謝安雙點點頭,端起藥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濃烈的苦味自舌尖蔓延開,他喝得很慢,但全程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似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對此邢溫書稍顯詫異:“陛下不覺得苦麼?”
他光是聞著湯藥的味道都能聞出來絕對很苦,換作是他肯定做不到麵不改色地慢慢喝完。
謝安雙聽到他的問題,搖了搖頭:“我才不怕苦。”
但邢溫書還是覺得憐惜,想了想說:“臣這裡備有糖,陛下吃顆糖去去苦味吧。”
“糖?”謝安雙歪了下頭,看起來好似很困惑,“糖是什麼?”
邢溫書愣了一下:“陛下不知道什麼是糖?”
問完他又想起之前廟會節時,謝安雙也不知道很多小食是什麼,愈發想要知道他以前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他眸間多出些憐惜,開口解釋道:“普通的糖一般隻有甜味,很多甜食都是因為加了糖才顯得甜。同樣的,糖也可以做成各種各樣的糖果,隻不過其本身純粹的甜味基本不會變。”
聽到這裡,謝安雙一下子就失去了興趣,失望地說:“我不要吃糖,我討厭甜的東西。”
邢溫書趁機再一次詢問:“那臣可否問一下,陛下究竟為何討厭甜的東西?”
謝安雙抿起唇瓣,似是不想說這個話題,隻是這一次邢溫書沒有知趣地選擇換話題,靜靜地看著他,想得到一個回答。
好半晌後,謝安雙才終於輕聲開口:“甜的東西……都會苦,都有毒。”
“……嗯?”邢溫書更加不解,“怎麼會?”
謝安雙一手攥著腿上的布料,繼續說:“我小時候吃過的所有甜的東西,裡麵都有毒.藥,吃到最後都會變成苦的。”
他回想起年幼時,每一次元貴給他毒.藥時,都會把毒下到糕點與甜食當中,冷漠地看著他因毒發而痛苦的神情,直至他瀕死時才找人給他灌解藥。
那時候他才三四歲,其他的記憶都已經變得模糊,獨獨記得每一次甜味消散後一湧而上的苦澀味道,還有無數次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從那之後,他就畏懼討厭一切的糕點與甜食,也逐漸習慣了苦的味道。
他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攥著腿上布料的手緊繃得都在輕顫,卻在下一刻被一個微涼的掌心輕輕覆蓋。
他下意識抬起頭,正撞進身側邢溫書滿是憐惜的目光。
邢溫書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拿來一盒糖,柔聲道:“那陛下可願相信臣一次?臣可以向陛下保證,這隻是最普通純粹的糖,不會有苦味,更不會有毒。”
謝安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糖,在恐懼與信任之間徘徊。
無數次瀕死的痛苦已經深深烙在他腦海中,但是他對邢溫書持以最純粹的信賴。
看出他的猶豫,邢溫書也不著急催促,隻是安安靜靜地等他做出抉擇。
混混沌沌的謝安雙沒有多少思考的能力,最終還是潛意識裡對邢溫書的信任壓過恐懼,嘗試著拿起一顆糖含入口中。
邢溫書給他的糖不大,小小一顆,還有淺淺的花香伴著清甜於口中暈開,吃著完全不會過分甜膩。
他忐忑地將整顆糖完全含化吃完,隻感覺到餘留的花香悠悠回蕩,反而更多出幾分甘甜。
“真的不苦。”
謝安雙似乎有些驚奇,眼睛微微瞪大,看了眼自己的手,也完全沒有因為痛苦而抽搐的反應。
這樣的體驗對他來說實在太過新奇。
沒有苦味,沒有毒.藥,隻有最純粹的清甜。
這對於旁人來說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對謝安雙卻十分值得驚奇。
邢溫書在旁側看得心底酸澀地疼,習慣性地抬手揉了一下他的頭發,溫和道:“陛下喜歡就好。若是陛下日後還想吃,隨時可以找臣,至少臣這裡的糖,絕對隻是純粹的糖。”
所幸這時候謝安雙沉浸在糖居然真的不會苦的震驚中,完全沒有留意到邢溫書的動作。
他稍稍抬頭看向邢溫書,有點小興奮地說:“我現在就還想要!”
邢溫書看著他雀躍的神情,收回摸他腦袋的手,莞爾一笑:“不行。”
“……”謝安雙的小雀躍瞬間消失,“你方才還說隨時可以找你。”
“那也是除卻今日。”邢溫書拍拍他的腦袋,站起身把糖盒放好,“陛下還生病,而且吃太多糖不好。想吃的話明日再說。”
謝安雙本能地感覺他這個行為很熟悉,但是因為生病不想思考,最後還是沒能察覺出端倪,氣鼓鼓地躺回床上去睡覺。
等邢溫書放好糖盒回頭時,留給他的就隻有床榻上一個好似很冷漠的背影。
他輕笑出聲,走上前去替他把被子蓋好:“那陛下好好休息,等用膳時間臣再喊你。”
謝安雙沒有應聲,也實在不想應聲,幾乎是剛沾上枕頭就湧上一陣疲倦,在昏昏沉沉中又一次陷入睡眠。
看出他是真的不舒服,邢溫書沒有多打擾他休息,確保他蓋好被子後就回到桌邊,繼續閱覽他之前在翻看的皇子記事。
皇子記事記載的都是皇子們成長過程中的大事件,他試著在這裡尋找關於謝安雙過去的事情,卻意外發覺在謝安雙七歲之前,皇子記事中甚至沒有提到過一句與他有關的事情。
明明是當時皇後膝下唯一的兒子,按理說不可能連一句出生年月都沒有。
邢溫書回想起不久前福源同他說的話,若有所思。
莫非……謝安雙並不是元貴皇後親生的孩子?
可是他也不曾聽說過先帝有哪位有子嗣的妃子去世,倘若謝安雙不是元貴皇後的孩子,他又會是誰的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南瓜很黃】x6的營養液mua!
感謝【許枷枷】的地雷mua!
也感謝每一位訂閱支持的小可愛呀~
本章評論下會發紅包,不知道評論什麼的小可愛也可以來打個卡,寂寞的打卡機已經好久沒被小可愛光顧過啦,它準備了好多好多驚喜都送不出去QWQ
第34章 第 34 章
謝安雙再睜開眼時, 完全是被餓醒的。食物的香氣飄散在房間中,他人還未完全清醒,肚子已經咕嚕咕嚕叫起來了。
“唔……”他揉著眼睛坐起身, 頭還有點疼, 不過感覺比之前好多了。
“陛下醒了?”
邢溫書擺放好菜肴碗筷便聽到身後傳來的動靜, 回眸看向他,莞爾一笑:“正好到晚膳時間了,起來用膳罷。”
謝安雙迷迷糊糊地點頭,從床上起身,卻因為膝蓋一軟險些又直接跌落。
“陛下小心。”邢溫書連忙上前扶住他,微微皺眉, “陛下今日已經多次摔倒了,可是腿上受了傷?”
說話的同時, 邢溫書把謝安雙扶到床邊坐好, 蹲下身要檢查他的腿是否受傷。
就在他的手要觸碰到謝安□□衣料時,謝安雙從朦朧狀態驚醒, 倏地站起身, 避開他的動作。
“孤無事, 無需你瞎操心。”謝安雙踉蹌一下站穩, 語氣神態都恢複成平時的模樣, 隻是因為還生著病,氣息比較虛, 顯得比平日軟。
邢溫書抬頭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很快便收斂起其他思緒,自然地起身說:“那陛下先去用膳罷。陛下今日錯過了午膳時間, 這會兒還應當好好補充□□力才是。”
謝安雙沒多說, 走到桌邊坐下, 然後……就看到了滿桌子的清湯寡水。
謝安雙:“……怎麼這麼清淡?”
邢溫書溫和回答:“陛下還在病中,這些膳食都是依照禦醫吩咐來讓禦膳房做的。”
原本還餓極的謝安雙忽然沒有胃口了,起身想回到床上去睡覺,被早有預料的邢溫書按回椅子上。
“不用膳的話會餓傷身的,陛下莫要任性。”邢溫書雙手輕輕壓在他肩膀上,繼續說,“另外禦醫那邊已經在煎藥了,待陛下用完膳後差不多也該喝第二碗藥。隻有按時喝藥,陛下才能儘快康複,恢複平日的膳食。”
他的本意是想安撫謝安雙,謝安雙卻從他的話中聽出接下來直到病好都隻能吃這些清湯寡水,整個人更不開心了。
他習慣即便生病也不忌口,乍然要他這麼養生,對他來說實在太殘忍了。
看出他的鬱悶,邢溫書又笑著補充:“若是陛下能好好用完晚膳,臣就再給陛下一顆糖,如何?”
“糖是……”謝安雙下意識想問,腦海中卻忽然浮現起之前他意識不清醒時的記憶。
他,好像,吃了邢溫書給的糖,還告訴了邢溫書他討厭甜食的原因,最後甚至因為邢溫書不肯給他第二顆糖而生氣?
所以那個不是夢?
……草。
謝安雙難得氣到罵臟話,甚至恨不得回到當時把幼稚的自己呼醒。
……但是邢溫書給的糖真的好好吃啊。
他往邢溫書之前放糖盒的角落偷瞄了一眼。
從七歲後不用吃毒.藥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吃過任何甜食,那樣安心的清甜讓他忍不住想要再回味、再體驗幾次。
一如邢溫書本人對他的溫柔。
最後,還是對糖的渴求蓋過了謝安雙心底掙紮的偽裝。
他拿起筷箸,總算願意開始安分用膳,把桌上看著沒味道吃著更沒味道的飯菜解決了小半。
見他吃得勉強,邢溫書沒有強求他把所有飯食都吃完,沒多會兒就端著溫度正好的湯藥過來,等他喝完藥後就履行諾言,又給了他一顆糖。
甜滋滋的味道很快就把口中的苦味驅逐殆儘,緊隨而來的花香淺淺逸散,令謝安雙不由得有些上癮。
不過為了大局著想,他這次沒有再放任自己沉溺多久,吃到糖後不久就站起身,似是要離開。
原本還在收拾東西的邢溫書見狀,開口道:“外邊尚在下雨,今夜陛下不若暫且留宿一晚罷?陛下燒方退下不久,臣有些擔心夜間會反複。”
謝安雙回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邢愛卿可知這話代表著什麼?孤可從不在嬪妃之外的住處留宿。”
邢溫書神情依舊自然,回答道:“凡是總會有個例外,陛下就當是為臣,也為陛下的身體破個例。”
謝安雙轉回身,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那孤可是要收取代價的。”
邢溫書繼續回答:“隻要是臣能做到的,陛下請儘管吩咐。”
又是預料之中的回答,謝安雙已經全然習慣了他這幅總是無限度包容的模樣,輕哼一聲說:“看在邢愛卿這般誠心誠意的份上,孤便在此屈居一晚罷。”
邢溫書莞爾一笑:“臣的榮幸。”
接著他又想起什麼似的,開口道:“對了,此前陛下生病暈倒,隻來得及給陛下換一套衣裳。這會兒趁著陛下還有精神,可需要臣命人備些熱水來好好泡一下?”
聽到自己是淋雨後沒有沐浴,謝安雙當即感覺渾身上下都不舒服,點頭應下:“記得讓他們動作快些。”
“好。”邢溫書應聲,就要往屋外走去。
然而就在這時,謝安雙想起另一件事情,神情倏地一斂,皺眉問:“等等,之前是誰給孤換的衣服?”
邢溫書對上他眼底忽然升起的些許冷厲,回答道:“是福源福公公。臣手傷未好,做不來替陛下換衣的精細活,旁人又信不過,便把福公公叫來幫忙了。”
謝安雙神情未鬆,又問:“福源可有同你說些什麼?”
“並未。”邢溫書看著似是困惑,“陛下這麼問可是發生了什麼?”
得到邢溫書否定的回答,謝安雙情緒才稍微放鬆些,漫不經心似的說:“那邢愛卿可得慶幸自己手傷未好,不然就可惜了邢愛卿這麼好看的一雙眼睛。”
邢溫書卻淺淺笑了下,回答:“多謝陛下誇獎。”
謝安雙一噎,倒是沒想到他還能這麼接話。
不過他這個回答,讓謝安雙不禁回想起小時候那個總是帶著小驕傲的邢慎。
那時的小邢慎在家人的寵愛下長大,自己天賦也很好,過得順風順水,總是一副自信耀眼的模樣。比起如今經過打磨後的溫潤儒雅,那時的小邢慎更顯稚氣鋒芒。
不過不管是當初的小邢慎還是如今的邢溫書,都是謝安雙喜歡的模樣。
他悄悄把心思藏進心底,沒再多說,讓邢溫書繼續去吩咐下人準備熱水。
由於此前邢溫書的授意加上身份的不方便,他的住處沒什麼下人,熱水過了好一陣子才準備好,此外還有一套乾淨的衣裳。
小小的內室中水汽氤氳,邢溫書替謝安雙把傷處重新好好包紮,臨出去前還不放心地叮囑:“陛下的傷口今日被雨水浸透已經惡化過一次了,沐浴時切記小心。”
“行了,這已經是你第三次這麼說了。”謝安雙不耐煩地回應,“孤又不是小孩子,不勞邢二公子瞎操心。”
正好這時邢溫書包紮完,總算起身道:“臣會在外室等候,若是有需要陛下可隨時叫臣。”
謝安雙擺擺手,目送他消失在門簾之後才收起眼底的不耐,垂眸看了眼自己左手上的繃帶,起身往屏風後去。
他緩緩褪去身上衣裳,白皙的脖頸下,卻是觸目驚心的無數道傷疤。
大大小小的疤痕順著他的身體,幾乎蔓延了整個後背,手臂上方與前胸也有幾道淺得幾乎看不見的痕跡。
這些都是元貴留在他身上,或是他替元貴殺人時被反抗者留下的痕跡,最早的甚至可以追及到他四歲的時候。
他從不允許旁人在他沐浴時闖入,也從不願讓人看到他的身體,就是因為他滿身的傷痕。
謝安雙將自己藏進溫水中,收斂起其他所有心緒,靜靜沉浸在片刻安寧當中。
……
約摸一刻鐘後,泡過熱水的謝安雙心情恢複了不少,穿好衣裳從屏風後走出來,散落的長發尚有些濕漉,趿拉著木屐走出去找邢溫書。
邢溫書正在外室書桌前處理事情,見他出來便放下了手中的筆,找來乾淨的毛巾說:“陛下先在此處坐著,臣替您把頭發擦一擦。”
收整好心情的謝安雙也比之前好說話,坐到適才邢溫書坐的地方,任由他動作,順便看了眼他攤開在桌麵上的各種文書。
作為實際上的丞相,謝安雙不愛管事,邢溫書的工作自然就不會少,大大小小的文書整齊擺了兩摞,是謝安雙看著都會犯困的程度。
他饒有興致地拿起一本來看,隨口道:“看來邢愛卿還挺勤勉的嘛。”
邢溫書動作輕柔地替他擦著頭發,聞言回答道:“臣既受陛下認命為丞相,自當儘臣之責,為陛下分擔事務。”
謝安雙對此沒有評價什麼,隨手又拿出一冊文書,就見這一冊說的似乎是與那蒙麵人有關的事情。
文書中沒有什麼有效信息,他狀似隨意地問:“說起來,近日邢愛卿調查那蒙麵人調查得如何了?”
邢溫書回答道:“啟稟陛下,目前進展不大。那蒙麵人對他原先的主人屬實忠心,普通的審問實在難以從他口中挖出有效信息,臣又不想動用地牢中的刑具。”
得到他這樣的回答,謝安雙遺憾之餘又忍不住在心底感慨,果然他的邢愛卿還是太心善,對這樣的人都……
然而他還沒有感慨完,又聽見邢溫書溫和地繼續說:“地牢的刑具頂多隻能讓他四肢殘缺遍體鱗傷,不過是些皮肉之苦,太便宜他了。倘若陛下心血來潮親自去看他,還會臟了陛下的眼。”
聽著耳畔的溫柔嗓音,又感受到發絲處傳來的輕柔力道,謝安雙緩緩在心底打出一個問號。
……“頂多隻能”?“不過是些”?
他怎麼記得地牢的刑具占據了北朝十大酷刑裡的八大來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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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謝安雙隱約感覺自己誤會了邢溫書點什麼, 但尚未來得及深想,邢溫書已經停下手中的動作,輕聲說:“好了。陛下記得待到頭發乾透後再休息就好。”
“噢。”他隨口應一聲, 繼續翻看起他桌麵的文書。
邢溫書並不阻止, 走到另一側的小書架上去翻閱書冊, 放心地將自己的書桌讓與謝安雙。
謝安雙也毫不客氣地都看了個便,基本從他這裡掌握到朝堂大臣們的動向。
比起上奏給他之乎者也的奏折,朝中官員與邢溫書互通的文書要更有實質性內容一點。
而且邢溫書專門給這些文書分好了類彆,按照輕重緩急從下至上排列,兩摞文書中左邊是其餘事情,右邊專門放置於蒙麵人相關的事情。而且幾乎每冊文書上都有十分詳細的批注, 一看便知花費了不少時間。
但是近段時間來,邢溫書總被謝安雙安排各種大小雜物, 還總是往返於書閣、地牢與他的身側之間, 他到底哪兒來的這麼多時間?
謝安雙將手中一本滿是批注的文書隨手丟回桌上,似是不經意地開口道:“看來孤平日給邢愛卿的工作也不多嘛, 還有閒功夫給這些繁文縟節的文書寫這麼多批注。”
邢溫書正翻閱著一本史冊, 聞言回眸笑了下:“這些批注皆是臣於車馬之中時抽空寫的, 若真要說, 也確實是陛下所言的閒功夫。”
車馬之中, 也就是他平日往返地牢皇宮時在轎子上寫的。
謝安雙看了眼文書上端正工整的字跡,暗暗咋舌, 最終決定不再停留於這個自討沒趣的話題, 起身在他房中四處逛幾圈。
宮中這個住處是之前謝安雙特地給邢溫書布置的,他對於原本的模樣記得很清楚, 這一次再逛卻發覺這裡多了不少裝飾。
想來是邢溫書猜到自己會在這裡待一段不短的時間, 特地將房間重新裝點過。
除卻外室的小書架以外, 書桌旁還有不少新添的書畫,而最顯眼的一副是此前在煙柳樓中,邢溫書畫的那副幼童賞荷圖。
他還記得邢溫書說,這是邢溫書想象他年幼時的模樣畫出來的。
當時他反駁了邢溫書的說辭,但其實如今再想來,他年幼時大部分與邢溫書有關的回憶,都離不開那一池荷葉。
不過他也確實某一本真的賞過荷就是了。荷塘之畔賞荷嬉戲,這樣的畫麵或許與他那位太子皇兄更為般配。
謝安雙回想起邢溫書是原太子黨的人,眸間閃過幾抹黯淡。
差點忘了,邢溫書是把他當成與他太子皇兄一般的性子,才會對他這麼好的啊。
他的太子皇兄是宮中另一位有地位的貴妃所孕之子,由於元貴皇後始終沒有兒子,便由身為長子的大皇子成為儲君。
大皇子天賦很好,騎射與經史子集都位列眾皇子之首,所以年幼時有些頑皮,一日下來都沒個正行。
後來仁初帝考慮到太子應當有太子的品性,便讓大皇子他與世家子弟中最出眾的邢溫書相處了一陣子。
沒過多久大皇子就幡然醒悟,奮發圖強地學習治國理政,性子也逐漸變得沉穩可靠。
謝安雙還記得,在之後一次宴席上仁初帝特地以此稱讚過邢溫書,那時才十歲的邢溫書說,太子殿下隻是年紀尚小玩心重,本心不壞,需要一些耐心罷了。
而邢溫書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謝安雙側眸看了眼仍站在書架前翻閱書卷的邢溫書。
他會耐住性子嘗試與一個臟兮兮的五歲小孩交談,會平靜地包容小太子好動貪玩的劣性,自然也願意再嘗試著將早已走入歧途的昏君拉回來。
邢溫書有的是耐心,但也僅此而已。
他怎麼就忘了呢。
他在邢溫書的包容下越陷越深,而他或許隻是邢溫書人生中無數個耐心嘗試中的一個。
謝安雙忽然有些慶幸,又有些難過。
不過也許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他收回放在邢溫書身上的視線,繼續在房中閒逛。
好不容易捱到頭發乾透,他才終於被允許上床去睡覺。
“臣的房中沒有安神香,不過臣會一直待在房中守著陛下的,陛下大可安心入睡。”
邢溫書點燃內室的一盞燭燈,悠悠暖黃很快就在臥室中淺淺暈開。
無聊地走了一晚上,本來就還在生病的謝安雙早就困得不行了,沒仔細聽他說了什麼,打著哈欠爬上床,被子一裹就直接開始睡覺。
邢溫書無奈地笑笑,將燭燈放在桌前,又到外室去拿了些尚未處理完的文書回來,坐在桌邊小心地翻閱。
謝安雙背對著邢溫書的方向,聽著身後偶爾傳來的紙張摩擦聲,不知不覺間便陷入睡眠當中。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邢溫書在他真的安心了不少,這次即便沒有安神香,謝安雙也沒做此前總是反複出現的噩夢,一覺睡得安穩。
中途他無意識地翻身麵向邢溫書方向,迷糊中睜了下眼睛,就朦朦朧朧看見邢溫書似乎仍然坐在桌前提筆寫著什麼。
說起來,他睡了邢溫書的榻,邢溫書睡哪兒?
謝安雙腦海中跳出一個疑問,但半夢半醒狀態下他的腦子並不運作,跳出疑問後沒多會兒又昏沉地閉上眼。
而在這時,他隱約感覺到桌子那邊傳來細微聲響,平緩的腳步聲逐漸走進,緊接著就是一個很輕很輕帶著笑意的嗓音。
“還生病呢,怎麼又不好好蓋被子。”
柔和的話語落下,很快謝安雙又感覺到一陣微涼,隨後便是被褥的溫暖和裹挾而來的淺淺清香。
是被子上沾著的邢溫書的味道。
謝安雙無意識地往邢溫書方向貼近些,眉眼舒緩,似乎睡得很安心。
邢溫書借著燭光看清了謝安雙安穩的睡顏,抬手在他額間試探一下,確認他的發熱沒有反複,這才放心地收回手,烏黑的雙眸間蘊出笑意。
“晚安,我的小陛下。”
……
次日卯正時分,天色將明。
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的謝安雙睜開眼,感覺整個人狀態已經比昨日好了不少。
他伸著懶腰起身,尚未來得及下床就看見邢溫書從外室走進來。
“陛下醒了?”邢溫書衝著他淺淺一笑,把手中的溫水放到桌上,“正好臣剛命宮人備了些熱水,早膳應當也快好了,陛下洗漱過後便用膳罷。”
謝安雙想起昨夜那頓寡淡無味的晚膳,自然醒的好心情登時消散,果斷地躺回被子裡:“孤再睡會兒,無事莫要打擾。”
見他這幅模樣,邢溫書忍不住輕笑出聲,安撫道:“陛下放心,這次的早膳是適合陛下這時候吃的藥膳,會帶有草藥的清甜於鮮香。”
謝安雙二話不說地掀被起床,動作要多利索有多利索。
然後直到謝安雙快要洗漱完的時候,邢溫書才把後半句話補完:“隻不過比起往日的藥膳,這次的早膳也同樣會清淡些。”
謝安雙:“……”
“陛下起都起來了,想必也不會介意至少先把早膳吃完。”
邢溫書笑吟吟地看著他,吃準了他不可能這個時候再乾脆回到被窩裡去。
謝安雙算是看明白了,邢溫書不僅有耐心,還黑心。
看著純良無害,心機倒是不少。
不過至少這樣他就不必擔心,將來邢溫書是否會因為太心軟而吃虧。
換了個角度自我安慰完,謝安雙心情總算恢複些,勉為其難地吃完了清談得不止一點點的早膳。
用過早膳喝完藥,再找邢溫書又討了顆糖吃,不想回長安殿和禦書房的謝安雙繼續賴在他的屋子裡不走,就待在一邊看著他乾活。
繞是邢溫書平時再從容,被他這麼直勾勾地盯著也實在有些寫不下去。
他無奈地抬頭看向謝安雙,問:“陛下可是有什麼需要臣的地方?”
謝安雙單手托腮,很理所當然似的回答:“無事,孤隻是好奇平日邢愛卿如何工作罷了。你做你的,孤看孤的,又不打擾你。”
這話說得倒是小孩子心性。
邢溫書想了想,乾脆到書架那邊去多拿一副筆墨紙硯,擺到謝安雙的麵前說:“既然陛下閒著也是閒著,不若也趁這個時間練練字。平日常有需要陛下自己動筆的時候,美觀的字跡對陛下有利無害。”
提及到寫字,謝安雙一副頗有信心的模樣,開口道:“孤不擅繪畫,但論及書寫,邢愛卿可莫要小看了孤。”
說著他便提筆,於宣紙上規規整整地寫下“邢慎”二字。
他並沒有專門研究書法的機會,筆畫之間說不上什麼章法,但勝在橫平豎直,端正整齊,一眼看去依然是十足的賞心悅目。
尤其這“邢慎”二字,是這麼多年來謝安雙寫得最多、最熟悉的兩個字,筆法之間流暢自然。
邢溫書沒想到他會直接提筆寫下他的名字作為展示,仔細端詳間隱約從這兩個字當中看出幾分熟悉的感覺。
……謝安雙字跡間的筆法他似乎曾經見過?
他看著紙上的名字,思量片刻後想起許久之前似乎在禦花園遇見過一個小孩,那小孩當時認認真真跟著他的筆畫寫出來的“邢慎”二字,很像是這種筆法的雛形。
邢溫書忽地抬頭看向謝安雙,好奇地詢問:“陛下,臣與您在許久之前是不是見過?”
作者有話要說:
再提醒一下,明天(周三)的更新推遲到了明天晚上十一點呀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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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謝安雙動作稍滯, 但幾乎頃刻間便恢複了原本的模樣,挑眉道:“邢愛卿這是溫柔牌打不通,想來和孤套近乎了?”
邢溫書還是認真的好奇, 繼續說:“臣隻是覺得陛下這端正寫出的字跡, 與臣幼時在禦花園見過的一名小孩的字跡有些相似。當時那小孩才四五歲左右, 若是陛下在那時,應當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
“……”
謝安雙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還記得禦花園那一次初遇,抿唇片刻後才繼續說:“那邢愛卿恐怕要失望了。孤七歲前都待在護國寺中養身體,可不會出現在禦花園。”
“護國寺?”邢溫書看著有些驚奇,“可是家母常去護國寺,臣也跟著去過幾次, 未曾聽聞有皇子住於護國寺中。”
“那是你孤陋寡聞。”謝安雙不屑地回應一句。
但事實上,他確實沒在護國寺住過, 甚至連去都不曾去過一次。隻是在七歲以前他都被元貴囚禁於她自己的宮中, 而護國寺當時的主持是她母族的人,所以對外都是謊稱他去了護國寺養身體。
邢溫書看著還有些困惑, 但到底沒再多問, 將謝安雙寫過的那張宣紙小心折疊收好, 又抽出幾本書放到他麵前, 說:“既然陛下無需在寫字方麵下功夫, 不若就再多看些書罷。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多看些書對陛下同樣有害無利。”
謝安雙看了眼書名, 興致不高:“孤可不要看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邢愛卿這這麼多書, 怎麼連本有意思點的都沒有?”
邢溫書好脾氣地繼續問:“那陛下想看什麼類型的書?臣可以找找看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