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意味著明宴和明夫人毫無過錯,但明歡總是很善於總結問題與經驗。
明歡錯在沒有真正認識到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她最早可以說是為了親情,為了母親和弟弟,為了生存,但早在掌握到父親犯罪的證據時,她就可以收手脫身。
但她仍然隱忍,暗中拉攏高層。
這可以說是為了做好萬全的準備,以防止出現舉報失敗的後果,也好再有一條退路。
直至父親被送進監獄,最大的威脅消失,他們一家人完全可以在一起去過普通的生活,但明歡仍然沒有停下來。
或許她也在權利的漩渦之中迷失了自我——
能更有尊嚴、更無顧忌地活著,誰又想回到擔驚受怕、卑躬屈膝的時候?
但她同樣也想要抓住曾經最在意的親情。
她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知道人心易變的道理?
更何況她付出了更少的時間,卻拉開了與家人之間更大的利益差距。
隻不過是一廂情願地裝作參不透,鴕鳥似的將腦袋埋在砂石裡,不去直麵那些變化,就能假裝一切都還停留在吧過去最美好的階段。
世上從沒有兩全其美,尤其是在利益和親情之間。
跟明歡關係親近一些的朋友寬慰她,說她隻是運氣不好,若是換做是更有感恩之心的家人,未必還是同樣的結果,所以她根本不必責怪自己。
明歡同樣清楚這樣的道理,隻是她已經生在這樣的家庭,擁有了這樣的家人,便再沒有“如果”。
在這些既定事實的前提之下,這樣慘烈的結果實際上是可以避免的。
但凡明歡早些收手脫身,亦或是她將用在公司上的時間與精力多分一些給弟弟,及時發現他身邊的異常,為他做好人生的引導……也許明宴也會成為一個更加正直、更加光明磊落,也更有能力的人。
基因的傳承並不是唯一的原因,明歡與他同父同母,卻是開出不一樣的花來。
區彆無非就是明歡先一步站出來,那些迎麵而來的壓力與過早地接觸到的那些精明的人成了她的教育者與引導者。
而明宴有的隻有懦弱的母親,還有像高山一樣擋在前麵叫他什麼都看不清的姐姐。
如果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叫她十七|八歲的時候就知道,最在乎的母親和弟弟會因為明氏而跟她反目,她還會義無反顧地跟著父親踏進公司嗎?
明歡坐在病床上思考著這個問題,想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她覺得自己一定還是會跟著父親一起去。
但那時候她也一定是會懷著搞垮明氏的目的進入公司。
對於年輕的明歡來說,所有可能威脅到她的家人以及家人之間的感情的東西,都是阻礙、都是敵人。
可事實是沒有“如果”。
也隻有在躺在病床上拋開所有的工作,享受人生最後的安寧時光時,明歡才會反複想起過去的事。
一遍遍提出問題,一遍遍給出答案。
結果叫人遺憾,卻並不能叫明歡動容。
她會幻想,但比誰都分得清現實和虛幻。
明宴辛辛苦苦往她的病房來來回小半個月,見姐姐平靜如常,毫無表示,這才憋不住,吞吞吐吐地跟她說起遺產分配的問題。
明歡側過頭去看了他許久,直到他控製不住心虛地移開視線,她才輕輕地笑了笑。
“死人是管不了身後的事的。”明歡最後給了弟弟一句忠告,“我可以把一些東西留給你,但,你要考慮清楚自己有沒有能力守得住。”
她幾乎已經是明示了,然而明宴卻聽不懂。
不過若是他能那麼輕易地想通其中的利害關係,再反省一下自己的能力,就該知道光是“明總唯一的親弟弟”這個名號,對他來說都是個燙手山芋。
明宴聞言隻覺得姐姐是心軟了,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忙不迭地點頭,對那些風險的提醒充耳不聞,隻再三保證他日後一定發憤圖強,一定不要姐姐覺得失望。
明歡挑了挑唇角,目送他歡歡喜喜地轉身離開病房。
隔天明宴沒有再來,說是身體不適,怕把病氣傳染給姐姐,便休息兩天再來看她。
明歡的助理來醫院跟她彙報工作時順口提了一句,說明宴和明夫人在家開了一場小型宴會慶祝,還請了幾個關係親近的朋友,說是有喜事將近。
明歡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什麼特彆的反應。
到了這種時候,她心底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更沒有多少快意。
死人確實是管不了身後的事。
她已仁至義儘,明夫人與明宴日後如何下場,都不是需要她去操心的事了。
在去世之前的第三天,明歡叫來律師,當著明宴和明夫人的麵,簽下一份補充遺囑,將她私人所有的財產股份都留給弟弟。
之後直至明歡死,都沒有再見過弟弟一麵。
不是因為弟弟和母親真的就那樣狠心,一拿到遺囑就得意忘形,而是因為明宴在明歡簽完遺囑的第二天便出了車禍,被送進急救室。
最後是助理坐在明歡的病床邊,安靜地陪著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
明總的死訊對外公開之後,繼承權問題便成了最熱門的話題。
由於明總是病逝,而不是意外的突發性死亡,有充足的準備遺產分配的遺囑的時間。
很多人猜最後明氏大概還是要落到明宴手裡。
雖然後來明宴多少受到一些冷落,但畢竟是明總唯一的親弟弟,也沒見她對其他哪個明家人更上心一些。
而且很多人都聽說,在明總住院期間,明宴鞍前馬後地照料著,便叫明總心軟,還立了遺囑將財產全都留給他。
然而還沒等明總死,明宴偏偏那麼巧地先出了車禍。
搶救了兩天以後,小命保了下來,但遺憾的是,他因此癱瘓在床,隻有上半身勉強能動,卻連坐起身都夠嗆。
拖著這樣的身體,彆說管理公司,就連出醫院都難。
於是公司到底交給誰來接手,又成了一項懸案。
最後真正接手的人選倒是並不讓人意外——同樣是明家人,出身於旁支,跟本家這邊關係已經有些遠,年輕時候的日子過得很苦,明歡資助了他上學,畢業後就帶在身邊手把手地教,後麵成長起來,就成了公司裡隱形的二把手。
血緣問題大概是唯一阻礙他繼承公司的因素。
然而消息公布之後,卻沒有什麼人懷疑是他對明宴下的手。
因為明歡早在剛查出自己得了絕症的時候,便已經立了第一份遺囑,直接明言自己死了之後,就將明氏交給他打理。
之後她決定放棄治療,一心撲在公司之上,逐步將手裡的權利移交,直到她住進醫院的時候,手續已經辦完了大半,隻是還沒有對外公布。
那時候旁人還以為這是源於她對副手的信任,卻沒有想到她的信任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這是足以證明他清白的原因之一。
之二則是明歡留下的最後一份遺囑——
她將自己私人所有的全部財產都留給弟弟。
乍一聽起來像是對弟弟心軟之後的饋贈,然而真正等到她死後公布她的遺產清單時,其他人才知道,明歡手裡的財產早就拋了個乾淨。
再往前看,全都是明歡在生病的大半年裡分配好後留下的東西。
公司留給有有天分有能力的副手,個人名下的不動產全部變賣,所有的錢都陸陸續續捐贈出去。
原先還留了幾百萬和幾棟樓準備留給母親和弟弟,然而後來這部分的遺囑也被明歡本人要求廢除,期間又陸續往外捐贈幾次,最後就隻剩下這十幾萬塊錢,還有兩棟郊區的房子。
比明宴原本就擁有的財產還要寒酸。
換句話說,即便明宴不出車禍,也根本輪不到他來繼承明氏。
助理當著明宴的麵,麵無表情地為他辦了財產轉讓的手續,一邊告訴他,車禍的原因已經查出來,是明家某位叔叔的手筆,指望著能在乾掉明宴之後自己蹭進來分一杯羹。
那位叔叔之前跟明宴關係不錯,還經常給他出謀劃策,慫恿他從姐姐手裡奪權。
不知道哪一次的酒後,他偷偷騙明宴簽下了轉讓公司的合同,藏在家裡的保險櫃裡,被警察搜查出來,也就成了證明他犯罪的重要佐證之一。
根源與明家姐弟小時候被害的原因如出一轍。
所有人都認為明歡會把自己的遺產留給血脈相連的親人,如果明宴死了,明氏自然就成了無主之物,也給了他們再度搶奪瓜分的機會。
隻要有足夠多的利益誘惑擺在麵前,就算明知是刀山火海,也會有人前赴後繼地往裡闖。
當那是陷阱,他們自然也再無處藏身。
明宴意識清醒地聽著助理語氣平靜的解釋,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僵硬的手揮舞起來,帶倒了旁邊的點滴架,發出一連串的噪音。
明夫人聞聲匆忙抱著飯盒跑進來,看見兒子從床上滾下去,傷口崩裂,流了滿地的血。
她不由地尖叫一聲,然而卻不敢上前,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顫抖著手捂著嘴,默默地流淚,有些不知所措。
助理冷靜地按下了床邊的呼叫鈴。
醫生很快聞聲趕來,他和作見證的律師跟醫生簡要說了下情況,便退了出去。
律師跟明歡合作多年,近距離見證過明家的愛恨情仇,這時候也仍舊難掩唏噓。
“這一家人……唉。”律師歎了一口氣,問,“你說明總會覺得高興嗎?”
“不會。”助理回答道。
“也是,遇見這種事難免會心寒,恐怕明總也會很難過的。”律師想了想,反應過來,不由地搖了搖頭。
“她不覺得開心,也不覺得難過。”助理是最了解明歡的人之一。
他們路過住院樓層的小陽台,看見外麵光禿禿的枯枝,連一片葉子都看不見了。
助理的視線多停留了片刻,又繼續說道:“明總是個很果斷的人,家人叫她覺得死心,她就不會再有所動容。那些安排也不是為了刻意針對誰,隻是為了把所有有用的東西放到它們應該在的地方。”
公司留給真正能管理好它的人,房子賣給想要的富人,錢捐給山區、災區,成立助學基金……都好過留在不學無術的混混手裡當柴燒。
律師看了冷靜的助理一眼,不由地問:“你也不覺得傷心嗎?”
助理避而不答,隻說:“早晚都會有這麼一天的。”
但律師注意到他的腳步分明是不自覺地加快了一些。
這場病,對明歡來說或許也是一場解脫。
律師有心想安慰他幾句,然而類似這樣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們沉默著走到樓下,最後看一眼明歡生前住的那間病房的方向。
“但願來生運氣好一點。”助理低聲自語。
律師沒有聽清他的話,卻也冒出了相似的想法:“希望她下輩子投胎轉世,能遇見一個好人家吧。”
當然這也僅僅隻是懷著幾分遺憾與悵然的無心之言。
他們在醫院門口道彆,然後轉身,分彆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至於身後醫院裡的人對明歡是愛、是恨,是懊惱、是埋怨……以及未來的路如何走下去,也都與他們毫無關係了。
也沒有任何人會去在意。
往後明歡再被提起,大約也隻會跟明氏有關。
但那終究也是會被時間一同遺忘的。
——明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