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笑。
葉非折靜靜想。
眾所周知,那位仙門第一的葉家少主、玄山仙首脾氣乖戾, 喜怒無常。
他交朋友, 從來不看仙魔鬼妖, 也不管出身三教九流。
隻要真心對葉非折, 葉非折便真心交你這個朋友。
楚佑因為自己身懷異種血脈,而擔憂葉非折從此會惡了他, 未免把葉非折看得太狹隘。
想是如此想, 葉非折說出來的, 卻換了一種口風:
“變成一個怪物?”
他聲音裡有刻薄的嗤笑之聲, 手指輕佻劃過楚佑下頷:
“你告訴我, 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要容忍你的麵目全非?我又不欠你。”
楚佑散亂的呼吸微微一滯, 想來是從萬箭穿心, 幾欲崩潰的疼痛中,聽到葉非折的一句話。
然後這句話中的每個字, 化作更加利, 更加尖的刀狠狠紮在他心底唯一的柔軟處。
“我們……”
楚佑無法反駁。
葉非折給他修行根基,為他服毒, 替他擋下合歡宗宗主, 樁樁件件, 都是不容回避的事實。
他為葉非折做下的事情,至多是還了葉非折對他的恩情。
葉非折說得不錯, 他不虧欠楚佑。
他們之間, 家人愛人師徒朋友, 種種都落不著邊。
思來想去,也隻能說在最患難的時候,有過互相扶持的一段情誼而已。
楚佑合上了微澀的眼睛:“是,你不欠我的。”
葉非折慢條斯理捋了捋散落的鬢發。
黑發、雪膚、紅衣。
三種顏色交織在這遊魂飄蕩,厲鬼哭嚎的幻境中,顯得格外豔烈,鮮明到近乎灼眼的地步。
葉非折此刻,從指尖都頭發絲,全寫著輕浮不屑幾個字。
換作旁人做來,自然討厭。然而在葉非折身上,被他五官,被他周身氣派那麼一襯,無緣無故的輕浮,也被襯成有理有據有底氣的高傲。
他俯身靠近楚佑,眼睛帶笑,又豔又冷:“楚佑,有件事我希望你能知道。”
楚佑的心漸漸沉到冰窖穀底。
他如今是倍受血脈蘇醒煎熬不假,但離瘋了傻了瞎了,尚有一大段距離。
哪怕他心裡再想為葉非折說話,再想自欺欺人——
楚佑也不得不承認,如此絕情玩弄的言語神態,絕不能簡單歸咎於“外冷內熱”一類的見鬼理由。
葉非折說話的腔調很好聽,語速也始終是不緊不慢,不帶一絲火氣
偏偏是這樣矜貴自持的姿態,不肯給楚佑一絲逃避機會。
“至始至終,我們皆是互惠互利的盟友關係。”
“若是你能夠帶給我利益的同時,我也能恰巧帶給你利益,那麼我們交誼長存。倘若反之,那就一拍兩散形同陌路。”
楚佑忽地很想笑。
原來在葉非折眼中,他們一直都是靠著利益綁在一起而已。
除卻利益交換以外,彆無他物。
是他自己貪心不足,自作多情。
是他不該奢求更多。
葉非折一掀眼皮,諷意冷冷地從他笑裡滾了出來:“哪天你變成怪物,不能再給我利益,那你算什麼東西?我不拋棄你,莫非還要陪著你?”
楚家給他的十七年備受欺淩,合歡宗主給他的無數刀遍體鱗傷,羅央給他的萬魔陣厲鬼噬心,也比不上葉非折這一句話更狠,更絕,更傷人。
楚佑凝視著他一會兒,竟看著葉非折淡淡地笑了。
楚佑說:“對不起。”
“是我太傻。”
傻到不願意追究葉非折來曆圖謀,一廂情願地將他認定成自己永不相棄之人。
“是我太癡。”
癡到葉非折破綻齊露,馬腳棄出,也不願多想,不敢多猜,寧願去找更匪夷所思的理由替葉非折做辯。
“也是我太自大。”
自大到以為這世上至少還有那麼一人,能在他心誌動蕩,能在他困難絕境的時候對他不離不棄。
被魔氣侵蝕的緣故,楚佑說到最後,吐字已經很費力,眼瞳也染滿了血色。
言語傷人。
葉非折以前從未有過切身體會。
畢竟從前他都是用言語傷人的那個,隻有他老神在在看對方被氣到臉紅脖子粗的份,斷沒有葉非折被傷的時候。
可是當楚佑說話的時候,葉非折忽然對言語傷人有了那麼一點體會。
他很想隔著衣衫悄悄地按一下自己的心口處。
確實有點堵,也有點澀。
“宿主……”
係統瑟瑟發抖地喊了一聲葉非折名字。
葉非折聽也不聽,截斷係統的話頭道:“你知道,任務要求讓男主黑化,這是早晚的事。”
“長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正好我這裡有個順水推舟的絕妙良機,怎能不抓在手上?”
“我不是想提醒宿主這個。”
係統聲音聽上去更抖了:“宿主看看男主額頭?”
葉非折依然看過去,不由下意識地握緊手掌。
不知何時,楚佑本來光滑的額間浮出一縷赤黑色印記,邊緣似火焰跳動,圍攻中間的一抹獸紋,仿佛是泅漬的血勾勒出宿命的痕跡。
係統生怕葉非折搞不懂一般,細心為他解釋道:“那是男主體內血脈徹底蘇醒的征兆。”
“原著中,男主開始血脈覺醒在元嬰期,徹底覺醒則要等到大乘以後。”
它的語氣轉為嚴肅:“以男主目前的狀況,宿主你如果再放任不管下去,我敢肯定,男主一定會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葉非折沉默了一息時間。
他最卑劣的心思也不過是想完成任務,將楚佑推向黑化。
而不是讓楚佑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很顯然,楚佑是深受他言語影響,才會刺激得血脈徹底覺醒。
葉非折深深吸一口氣,按住楚佑肩膀,冷靜道:“楚佑,我真看不起你。”
係統:“???”
楚佑沒動作,它倒是想先按住葉非折的嘴,讓他閉嘴彆再折騰。
葉非折不見焦急,語速卻加快了很多:“你還記得我們初見時的場景嗎?”
楚佑怎麼會不記得?
他一直沒和葉非折說過。
那天傍晚,葉非折闖入他小院時,楚佑隻覺得他紅衣如落霞。
而被紅衣簇擁起來的那個人,則如霞光之上,穹雲之頂,最旖旎美好的仙境瑤池風光。
葉非折冷笑:“你擔憂你自己麵目大變,我會就此拋棄你。莫非就忘了初見時,你難道是個體麵人?”
明明是讓係統都為之捏了一把汗的冷言冷語,卻出奇安撫住了楚佑心神。
他胸口不再劇烈起伏,眼裡赤紅褪去些許,額上徽記一樣的物事黯淡幾分。
葉非折一見有用,心裡亦是不著痕跡地鬆了一口氣,再接再厲道:
“初見時我都選擇了你,你卻還要疑慮我會在你有變故時拋棄你,那就莫怪我說些氣話了!”
還有這種操作?
係統目瞪口呆,隻覺得剛剛擔心得和個老媽子似的自己還是太天真。
最後,葉非折哼笑了一聲:“怎麼?我說的話戳中你害怕的了,紮你心了?那你就不想想,我被你那麼問的時候,我不紮心嗎?”
係統:“……”
它服氣了,真的服氣了。
至始至終,全程都是葉非折主動去紮的心。
就這樣,葉非折還要說自己被紮心,理直氣壯紮回去。
這種空口說瞎話的操作係統是服氣的。
最服氣的是楚佑真的信了他的鬼話。
楚佑僵在原地,眼裡赤紅,額上徽記儘數褪去,又是乾淨冷峻的少年郎模樣。
他發著抖,重重地抱住葉非折,聲音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我信你。”
隻要不背棄,說什麼他都願意信。
係統憋了半天,隻能憋出一句話來:“宿主厲害。”
單論這份顛倒黑白的功力,就可以笑傲天下。
葉非折不置可否:“任務所迫。”
他沒說的是後麵反駁楚佑的幾句話,抽空了他的所有力氣。。
葉非折這人,天生有點向死而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