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虛假的笑容逐漸崩塌。
好在在葉非折徹底失去耐性,想要一刀了結他們為民除害前,有人堪稱是橫衝直撞地闖進了屋子!
“萬裡!”
那人等不及來看清屋內情況,便急聲尋問道:“你可曾有事?”
四方宗的宗主,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失態過。
難怪他失態。
本來四方宗宗主與老友一同推算出禍世的大致所在方位,送走小輩後,自己亦打算前往一觀。
他頗為篤定。
大乘期神識靈敏,不管禍世如何隱蔽,隻要靠近他神識百丈範圍內,定會被四方宗宗主所察覺。
大不了就是一寸一寸慢慢搜。
人有不測風雲。
四方宗宗主沒想到禍世還沒頭緒,卻隱隱隔著百裡的範圍,聽見自己徒孫的鬼哭狼嚎。
有什麼能讓一個鐵骨錚錚的劍修哭嚎至此?
四方宗宗主隻那麼一個徒弟,徒弟又隻收了黎萬裡一個寶貝疙瘩。這一層層算下來,四方宗主為人再顧冷,終究是重視黎萬裡安危的。
他禍世也來不及顧,第一時間衝到自己徒孫發聲的地方。
然後和徒孫黎萬裡……麵麵相覷。
黎萬裡唱到精彩部分被打斷,很是戀戀不舍,然而再戀戀不舍也沒辦法,四方宗宗主,仙道仙首,他的嫡親師祖親臨,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
黎萬裡遲疑地撓撓頭:“師祖?您老人家,怎會來這種地方?”
四方宗宗主也遲疑了:“之前鬼哭狼嚎的是你?你沒事?”
黎萬裡下意識反問:“弟子怎會有事?”
四方宗宗主:“……你嚎成那樣你還沒事???”
他這樣一說,黎萬裡可就不樂意了。
平時四方宗主積威甚重,晚輩裡沒有不敬他怕他的,黎萬裡也不例外,在四方宗主麵前,低眉順眼不敢有絲毫不恭。
但今時不同往日。
黎萬裡多喝了兩碗酒,腳底發飄,又有葉非折這個靈魂之友在,一時間狗膽可以包天,不滿道:“師祖,弟子是在與幾位好友縱聲而歌罷了,哪有嚎叫?”
縱聲而歌?
縱聲而歌???
縱聲而歌……
縱使是泰山崩於麵前而不改色的四方宗宗主,他肅穆神情亦不免有一瞬間的崩裂。
他餘光緩緩掃過在場的其餘三人,很想知道自己徒孫是和哪些奇葩友人一起縱聲而歌,把臉丟到哪幾家宗門麵前去。
最後,四方宗宗主的目光落定在葉非折身上。
更確切一點來說,是落定在葉非折腰間的不平事身上。
位高權重的人,總是有資格做例外的。
四方宗宗主睥睨風雲數百年,是仙道中最有資格做例外的那一個。
世上很少有人知曉魔道聖刀的名諱,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世上很少有人看過魔道聖刀的真麵目,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世上很少有人知道魔道聖刀隻認魔道至尊為主,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他看著葉非折,口中問的卻是黎萬裡:“這位也是你的朋友?”
係統提醒葉非折:“四方宗宗主剛剛是當真對宿主動過殺意。”
很細,很微不可察一縷,卻足以要葉非折的性命。
甚至說,世上絕大多數修行者都會在察覺以前就死去,沒有任何反抗機會。
沒辦法,仙道第一人,的確可以霸道至此。
“我知道。”
葉非折微微朝四方宗宗主笑了一下,似是鼓足了他全身的勇氣,仍不免顯得有些靦腆,沒有逼人豔麗,倒似春風裡忍不住伸手一嗬的枝頭桃花綽約柔軟。
四方宗宗主冷冰冰收回眼,不為所動。
葉非折也像是敬畏他,立刻縮回眼神,輕咬著唇,躲躲閃閃,模樣看著怪小心怯弱的。
與他私下裡說話的放縱隨意截然相反:“殺意這東西嘛……太明顯了,大家都是活過幾百年的人,何必在我麵前演聊齋呢”
他看得出來,沉浸在亢奮中的黎萬裡可看不出。
一提到自己的知音,自己的鐘子期,自己的心靈之友,黎萬裡可就來勁了:“師祖有所不知,這位葉道友,是我新近結識的友人。”
“哦?”
四方宗宗主淡淡的,不置可否。
“不錯!”
黎萬裡摩拳擦掌,興致勃勃:“說來葉道友和我此行的目的有些關係。我初到饒州時,恰好有一波禍世的氣息異動,我循著氣息追過去,結果遇見受傷的葉道友,滿地狼藉,禍世已不知蹤跡。”
“是葉道友不顧自身安危,哪怕受傷在身,也挺身與禍世搏鬥。我深敬佩他高義,與葉道友相談後又發覺他品味高雅,與我投契,實在是忍不住,便引葉道友為知交。”
知交眼裡出西施,靈魂之友的濾鏡無限深厚。
黎萬裡心裡跟門兒清似的知道葉非折才是被禍世追著攆的那一個,結果到他嘴裡一轉,反倒被粉飾成了追著禍世攆的孤膽英雄。
顛倒黑白,可見一斑。
聽到“品味高雅”四字時,四方宗宗主嘴角一抽。
就衝品味高雅這評語,可見黎萬裡看人眼光有多離譜。
他對黎萬裡那通廢話,是一個字也不會信。
四方宗宗主眸光轉向葉非折。
同樣是冷,四方宗宗主和楚佑冷得就不一樣,各有千秋。
楚佑到底是少年人,再多經磋磨,少年老成,也依舊冷得銳,像刀兵出鞘時拖曳而出的一泓冷光,不敬天地不敬神,豁得出去性命,也拚得上血光,銳利得觸之即傷。
四方宗宗主不一樣。
他如同山頂下茫茫亙古不化的冰雪,明月下流轉無謂春秋的寒江,經曆過太多風霜雨雪,自然而然世事看淡,心如寒冰,萬般不侵。
一切隱秘也無所遁形。
四方宗宗主隻冷聲問了葉非折一句話:“這是你的刀?”
他是在問不平事。
一樣是做過多年仙首,縱橫天下的人,有時候不必把話說傳,葉非折就能知道對方的所思所想。
此次也不例外。
四方宗宗主問出第一個字的時候,他就心知肚明,對方恐怕是對不平事的來曆意義了解得明明白。
包括不平事認主之主,是魔道未來之尊。
於是葉非折坦坦蕩蕩地答了一個:“是。”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生死在四方宗掌門一念中,也像是不知道不平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無知者無畏,方能做到坦蕩至此。
四方宗掌門斂眸不語,似在沉思。
他不說話,自有人說話。
在場除卻神魂境界最高的葉非折外,無人察覺樓頂上仍趴著。
這也正常。
畢竟趴在樓是分魂前來,本體均有大乘修為,一個有心算一個無意,他們倍加小心下,四方宗掌門也很難察覺到端倪。
蒼術聽了半天的牆角,再也憋不住話,開口道:“這就是你說的被聖刀認主的那位來日至尊?”
他大大咧咧下了結論:“我看也沒什麼厲害的地方嘛。三言兩語就被四方宗那家夥套出了話,看起來不必我們親自動手,交給四方宗就好。”
說罷,蒼術若有深意地掃過晉浮。
嘴上是說葉非折沒什麼厲害的,蒼術實際上仍是對葉非折有所顧忌。
誰叫晉浮一個分神有去無回,元氣大傷?
蒼術可不想落到晉浮那種田地,樂得見四方宗掌門代勞。
折在兩個後輩小子裡幾乎堪稱晉浮這一生中最為恥辱之事。
他看懂了蒼術的暗示,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你最好希望四方宗掌門能解決他!否則少不得你我兩人出手。”
蒼術不甚在意擺了擺手:“不要緊,我又不是你這種廢物點心 ,搞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都要在陰溝裡翻車。”
他露出一個極為陰鷙的笑容來,勢在必得:“我今日來了,便一定要叫那位名頭上未來的魔道之主,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兩人一番交談,又側耳傾聽屋內對話。
四方宗掌門將葉非折打量許久。
葉非折不知所以地和他抬頭對視,眼眸無辜,神情無措。
好一會兒,四方宗掌門道:“你不是禍世。”
他語氣肯定,可見心中已有定論。
葉非折道:“我不是。”
托四方宗掌門的福,真正的禍世特意被他支開在買藥呢。
黎萬裡在一邊幫腔道:“對對對!葉道友家的園子都被禍世砸了,怎麼可能是禍世?”
四方宗掌門凝思片刻,又說:“你不是魔修。”
依然是肯定的語氣
葉非折:“我不是。”
退一萬步來說,他現在修為全無,尚未踏上修行途,哪怕不平事認主,葉非折也根本和魔修挨不上邊。
黎萬裡鼓足勇氣:“葉道友如此品味高雅,出塵脫俗之人,怎麼可能是魔修?”
四方宗掌門的眉角緩緩抽了一下,欲言又止。
恕他直言,能夠理解並欣賞黎萬裡鬼哭狼嚎的人絕非正常仙修。
如果認真論,以魔修陰森森的可怕品味,才有可能能夠真正欣賞黎萬裡的可怕歌聲。
但他最後,隻是略微地向葉非折頷了頷首:“你很好。”
葉非折矜持道:“謝謝。”
他也覺得他很好。
黎萬裡沾沾自喜:“是,我就說像葉道友那樣品味高雅非凡的知音,自應該是很好的。”
“沒大沒小!葉道友三字豈是你可輕易叫得的?”
四方宗掌門瞬間寒起麵色,斥責黎萬裡道。
黎萬裡:“啊???”
他不叫葉非折道友,那應該叫葉非折叫什麼?小友嗎?
黎萬裡心中一片悲愴。
明明他和葉非折的知交情誼超脫塵世,跨越時空,為什麼還有受這些庸俗規矩的束縛乾擾?為什麼明明他不在意自己和葉非折的身份差距,甘願折節下交,卻還要遭到長輩無情的阻撓?
四方宗掌門的下一句話讓黎萬裡啞然失火:“你該叫他師叔。”
行吧。
黎萬裡突然醒悟。
四方宗掌門在意的壓根不是他這個四方宗親傳的威嚴被冒犯。
而是自己冒犯了葉非折的威嚴。
到底哪個才是他親徒孫?
四方宗掌門溫聲問葉非折道:“你可願做我弟子?”
葉非折:“???”
係統在那裡摸不著頭腦:“四方宗掌門知道你真實身份,不應該喊打喊殺嗎?怎麼突然想收你做弟子?”
屋頂上的晉浮蒼術:“???”
他們兩人也一起在那裡摸不著頭腦,相對麵麵相覷:“四方宗那假正經知道不平事身份不應該立刻斬草除根嗎?怎麼還惺惺相惜上看對眼想收弟子?”
四方宗那老家夥看著也不像是腦子不好使的樣子啊???
在葉非折本人亦是一頭霧水之際,四方宗掌門指了指不平事:“我知道你這把刀的來曆意義。”
葉非折:“……”
正是因為知道你知道,他才更加想不明白四方宗掌門搭錯了哪根筋,想收他為弟子。
四方宗掌門說:“萬裡說你遭遇禍世,而你毫無修為在身。”
說罷,他難得神容柔軟,如同春風破冰般凝視著葉非折,也不管葉非折本人因為他詞不達意的破碎表述更加茫然。
多麼好的孩子啊。
四方宗掌門想。
他擁有不平事,有這世上最邪性,最莫測的神兵利器,又有這般難遇的根骨,隻要他想,那些平常人苦苦謀求的修為,對他來說唾手可得。
偏偏葉非折依然如同凡人,毫無修為。
他一定對不平事的邪性有所猜測。
所以他才不願意踏入修行一途,哪怕自己終生平凡庸俗如凡人,也不願意去換那些前途未卜的陰煞邪力為禍世間。
這是何等澄明堅定的心性?
又是何等高潔赤誠的品性?
況且,更讓四方宗掌門高看一眼的是,葉非折還不是那等固執不肯變通的死迂腐。
萬裡和他說得很明白,在仙道四宗來人趕過來前,葉非折遭遇過禍世,且安然無恙,不過受了些傷。
唯有集諸天煞星之力的不平事,方能和集世上煞氣而生的禍世抵抗一二。
葉非折孤身遭遇禍世,定然是動用了不平事的。
然而他用完之後,仍能神台清明,修為如初,未曾沉浸於不平事帶來的力量中。
他為禍世,為天下蒼生拔刀。
也為禍世,為天下蒼生收刀。
以四方宗掌門的定性,也不禁要激動到手心微微顫抖。
這樣的赤子之心,這樣的聖人品性!
既然讓他有幸遇到,他絕不會讓葉非折就此埋沒,終生和不平事,和魔道那些走狗苦苦糾纏下去!
四方宗掌門視線牢牢緊鎖葉非折:“你願不願意做我關門弟子?”
“我願意。”
葉非折答應得很快,想得很開。
儘管他仍不知四方宗掌門到底是被灌了什麼**湯,才執意想收自己為弟子,但以四方宗掌門的地位境界,無需和他委以虛蛇。
就是說,四方宗掌門是真心想收他當弟子的。
送上門來的靠山,為什麼不要?
他眼睛裡的神光微微一轉,黯淡下來,說話也有些遲疑:“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
四方宗掌門以不容置疑的姿態打斷他:“我願意收你為關門弟子,你願意拜我為師,有什麼好不過的?”
葉非折眼睫抖了兩下,像是好容易下定決心,小聲道:“我的刀可能有點古怪,這幾天一直有奇奇怪怪的人跟在我身後,我怕連累師父。”
成了,他心裡稍稍舒一口氣。
晉浮蒼術的分神,葉非折並非一無所察,甚至還想誇一句晉浮真是不折不撓,前腳分神剛被楚佑吸了,後腳又馬不停蹄地繼續派分神過來。
在遠遠感知到四方宗掌門的存在時,葉非折心中即有了成型的盤算。
先借著買藥的名頭將楚佑支走。
再讓四宗弟子嚎得更用力點,反正來的人修為有大乘巔峰,定是四宗中人,他們聽見自己晚輩鬼哭狼嚎,想來是會關心心切,過來一探究竟的。
等人到了,葉非折趁著時候找個借口把晉浮蒼術的分神存在抖出來,真真切切在眼前的魔道大乘和虛無縹緲的禍世——
哪個更有吸引力小孩子都會選。
如今雖說出了點意外,多了個便宜師父,但好歹還是大差不差地將晉浮蒼術兩人引出來,希望這兩人能爭氣點,把四方宗掌門拖到魔道大本營那邊去,楚佑才算是安全。
四方宗掌門一聽,霎時怒不可遏,劍氣盈袖,鼓蕩不止:“何方宵小?竟敢覬覦我弟子?”
宵小們:“……”
他們相對無言,懷疑自己一定是不錯過了某些必要的消息。
比如說葉非折是四方宗掌門那廝的私生,舊情人子之類。
否則實在是無法解釋四方宗主如此想不通,硬要把聖刀看中的未來魔尊,強行收作自己座下弟子。
他們看戲看著看著,就從借刀殺人,變成了自己被殺。
晉浮複雜心情中,竟有一絲絲的幸災樂禍,學著蒼術的腔調,把蒼術說過的話原原本本還給他:“我看他也沒什麼厲害的地方嘛。”
蒼術被他一重複自己說過的話,頓覺臉頰被打得火辣辣生疼。
晉浮繼續平平複述:“我既然來了,就要他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蒼術:“……”
他現在擔心自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晉浮不肯放過他,冷笑著複述完最後一句:“我又不是你那種廢物點心。”
“彆廢話了!”
蒼術半是絕望,半是乞求道:“還想保住自己的分神就跑啊!”
兩人拔腿就跑。
他們不動則已,一動之下,叫四方宗掌門窺出端倪,禦劍帶著葉非折遠遠追上去:來都來了,不如留下。”
四個親傳在原地不知所措。
黎萬裡小心翼翼覷著杯盤狼藉:“我們繼續唱下去嗎?”
他記得自己有段還唱完唱過癮呢!
回答他的,是木門咿呀一聲的推開聲。
原來是楚佑回來了。
莫名得很,進來的少年要修為沒修為,要地位沒地位,可黎萬裡見到此刻的他,就是不受控製地腿軟。
腿軟也沒辦法,人是他師祖收的徒,黎萬裡腿就算是廢了,也得硬著頭皮跟楚佑解釋。
楚佑靜靜聽著他說,實則一字未進。
若說了解葉非折之深,楚佑在這群人中當仁不讓。
他太清楚葉非折。
哪怕真的事發突然,哪怕真的四方宗掌門執著收徒,葉非折無法抗拒,他若有心,不會一句話,一張紙條都不給自己留。
楚佑無聲笑了一下。
所以葉非折口中的買藥,許諾的在這裡等他,不過是又一次的騙局。
那一刻,他從禍世血脈覺醒起,一直搖搖欲墜,勉力維持的神智終於徹底崩碎。
血脈中的困獸終於掙脫出牢籠,在他心中肆意張牙舞爪,食肉飲血,猶如剜心。
他真的……拉不住葉非折。
楚佑以為自己會瘋,會翻臉不認人。
但他隻是早有預料一般,冷靜得出奇,向黎萬裡道:“這位前輩,我仰慕四方宗已久,不知可有拜入山門的機會?”
拉不住也要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