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逵點了點頭,然後道:
“但說這些,有何用呢?我在府衙混了二十多年,見慣了太多犯人的情非得已,但他們也鮮少有無辜的,於是心腸也早硬了下來。
今日可算輪到我,隻能說天道好輪回。”
頓了頓,他丟下船篙,放棄反抗:
“大人抓我回去吧,也許這也是解脫。”
趙都安卻沒動,忽然道:
“你被抓走,便坐實了逆黨身份,你的兒女離得遠,能逃掉,但以後想必也要隱姓埋名,一生心驚膽戰,或許連‘朱’這個姓氏都沒法延續。
你那發妻更慘,根本逃不出城,淪落為奴已是好的。”
頓了頓,他聲音冷漠地道:
“當然,這些與我無關。最重要的是,你若被坐實是逆黨,同樣會牽累到本官的名聲。”
朱逵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荒誕念頭升起:
“大人肯放過我?”
“放不掉。”趙都安無情擊碎他的幻想。
且不說二人隻相識了一個多月,他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個隻有工作交集的下屬,擔放走逆黨的大罪。
何況對方還出賣過自己!
哪怕退一萬步,這般大的案子,必將引來各方查驗,根本無法遮掩。
朱逵倒沒太多失望,以他的閱曆,對這些早不抱幻想。
卻聽趙都安平靜道:
“但……我可以晚一些找到你。”
朱逵愣住:“大人的意思是……”
趙都安沒有解釋:
“以你的頭腦,應該能明白。記得,不要心存僥幸想著逃,哪怕你跳進河中,本官的飛刀也頃刻便至。”
說完,小舟微微一晃,趙都安縱身一躍,便竟掠上岸去。
隻剩下朱逵怔然站在船上,沉默良久。
這時,順流而下的小舟快要經過一座石橋。
朱逵深深吸了口氣,盤膝坐在船上,伸手,從包袱中抽出佩刀。
雪亮的刀鋒,幾可鑒人。
這位混跡京城數十年的老吏,將刀柄以古怪的姿勢持握,而後靜靜地盯著船隻,一點點駛入石橋下的陰涼,調整著握刀的角度。
當船隻即將沒入,他最後扭頭,略顯留戀地望向城外故鄉的方向,而後眼底浮現一絲決然,呢喃:
“謝了,大人。”
猛地揮刀!
“鐺!”
鋼刀以古怪角度,巧妙地撞在橋墩上,予以回彈,斬向自身。
“噗!”
石橋下染了一抹紅,而後被河水衝刷淡去。
……
岸上。
趙都安負手靜靜站在陰涼下,目睹那艘小船一點點從橋底駛出。
船上,朱逵已仰麵栽倒,脖頸鮮血汩汩流出,雙目圓睜,已然氣絕。
刀已墜入河中,哪怕是府衙最有經驗的老仵作,若不仔細查驗,憑借刀口,也會以為,是遭他殺,而非自裁。
兩岸上。
百姓們發現了河中的屍體,發出連綿起伏的驚呼聲,一片嘈雜。
趙都安輕輕閉上了眼睛。
隻要朱逵死在前頭,那便死無對證,難以判定他的逆黨身份。
身為逆黨畏罪自殺是一種解釋。
但被逆黨套取了情報,畏懼刑罰,從而自殺也是一種解釋。
兩者的性質卻截然不同。
趙都安作為此案的主官,完全可以用合乎律法,讓人挑不出錯的方式,將朱逵的死,解釋為彆的可能。
朱逵聽懂了,他更進一步,將自己偽裝成了他殺。
這樣解釋的空間就更大。
甚至,隻要趙都安努努力,沒準可以將他的死,解釋為“因公殉職”。
隻要朱逵最後不被打為“逆黨”,那麼他的妻子,子女就不會被牽連,而失去價值後,匡扶社也不會節外生枝。
包括趙都安自己,也可避免因下屬是逆黨,而引來的一係列麻煩。
朱逵用自己的命,換來了所有人更好的結果。
一個區區底層小吏,連官都不是的存在,也壓根不會有什麼大人物關注,揪著他的死因不放。
看似一切都很好。
但……
“為什麼有些傷感呢?”
趙都安不明白,分明兩人也沒什麼情分可言,對方甚至也算間接害過他。
聖母心泛濫?
趙都安覺得不是,更像某種兔死狐悲。
世如囚籠,他與朱逵皆乃籠中困獸,力量不夠,命運便隻能操於他人之手。
“還是得上牌桌啊。”趙都安歎息一聲。
很想掏出小本本,在“莊孝成”三個字上多描一筆。
這時,遠處府衙的官差聽到動靜,蜂擁而來,見河中屍體後也是大吃一驚。
趙都安收拾心情,走上前去,取出緝司腰牌,晃了晃:
“本官查案至此,卻見關鍵人身死,你等可見凶手去往何處?”
一群府衙官差戰戰兢兢,忙束手行禮,結巴道:
“小的見過緝司大人,我們也是聽到動靜,才剛過來,未曾目睹凶手。”
趙都安沉著臉,說道:
“爾等分出一隊人,去河中將屍體打撈上來,送往詔衙梨花堂。
另一隊人,沿河搜查,船上殺人,隻怕凶手遁入水中逃走了。”
府衙官差不敢抗命,立即應聲而行。
……
不多時,趙都安返回鐵家,隻見梨花堂眾人齊聚,望眼欲穿。
見他歸來,侯人猛起身迎接:
“大人,方才督公來了,見你不在,便先回衙門了,交待我們轉告您一聲,石榴堂,桃花堂兩名緝司都已被捕,會押入詔獄,督公自己會坐鎮看押。”
抓到了?趙都安並不意外。
“大人,我們接下來也回衙門嗎?”錢可柔問:
“鐵家可疑的東西都封存起來了,人也都抓了,準備一起帶回去慢慢查。”
趙都安抬頭,望了眼天色,已臨近正午。
他擦了下額頭汗水,說道:
“你們回去吧,給我留一匹馬即可。”
四人疑惑:“大人您是要……”
趙都安吐了口氣,挑眉道:
“督公都說要坐鎮不離開,其餘緝司抓的抓,禁足的禁足,那入宮向陛下彙報案情的事,也隻能由本官勉為其難肩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