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道理……湯國公說出這句話時,語氣輕描淡寫,但落在趙都安耳中,卻儘顯邊疆大員,沙場曆練出的“大公”霸道威嚴。
這麼猛?一點不給同為國公的曹茂麵子嗎這是?
難道倆人有仇?趙都安愣住。
他當然不會傲慢到以為堂堂國公,會隻因為女兒與自己的那點衝突,就以得罪死另一位國公的代價來討好自己……
所以,隻能說倆人隻怕本就有恩怨。
“湯國公……”曹克敵的臉色變了,這次卻全然不敢發怒,按在刀柄上的手更早已垂了下去。
趙都安的人設本就是囂張跋扈,不在乎口頭上得罪國公,反正是走“孤臣”路線的。
但曹克敵並沒有勇氣與湯國公正麵撕破臉。
“趙使君,嗬嗬,你且先進去探監。本公倒要看看,有誰敢罔顧國法,橫加阻攔。”富家翁模樣的湯國公平靜道。
語氣中帶著強大的自信。
趙都安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點頭,拎起酒肉邁步往監牢內走。
這一次曹克敵沉默如石,未再阻攔。
……
對於刑部大牢,趙都安並不陌生,也是來了好幾次的熟客了。
進入後,立即有牢頭親自迎上來,堆笑著在前頭領路。
“大人請。”
浪十八身為重犯,被單獨關押在深處,當趙都安穿過幽深的走廊,抵達一間僻靜的牢房外時。
借助牢房通氣口刺入的慘白光線,看見囚室內一個頭發潦草的身影,正盤膝在冰冷的地上,沉默地望著牆壁發呆。
聽到腳步聲,浪十八才回過神,生硬地扭過頭來,淩亂的黑發下,一張滄桑臉孔麻木沒有生氣。
看清來人後,瞳孔中才泛起一絲光亮,意外至極:“趙大人?”
“打開牢房,我與他單獨談談。”趙都安平靜說道。
牢頭應了一聲,半點不敢拒絕,飛快捅開牢房的鎖,而後躬身離開。
哪怕這個舉動,已經違反了律令,也渾不在意。
等人走了,趙都安拎著酒壇和油紙包進了囚室,左右環視發現沒有床鋪,乾脆也坐在地上。
隆冬的牢房很冷,尤其沒有光照,冰冷中有沾了濕意。
好在神章境的體魄,足以抗住這點刺骨冰寒。
“霽月來衙門找了本官,告訴我你被捉走了。”
趙都安將酒壇放下,抬手敲開泥封,呼吸間噴吐出的水霧,凝成一縷白氣:
“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太冷了。暖暖身子?”
酒鬼浪十八眼睛一亮,也不客氣,用以特殊禁魔鐐銬禁錮的雙手捧起酒壇,仰頭噸噸喝了一大口,這才從喉嚨裡滾出一陣舒爽的呻吟:
“好酒。”
趙都安拆開油紙包,說道:
“本官去打探,才得知你被關押在刑部監牢,便順道來看看,了解下情況。”
滄桑的比實際年齡仿佛大出十歲的浪十八盤膝捧著酒壇,看上去很平靜。
他用手抓起一塊半冷的肉,塞入口中,用力咀嚼,仿佛笑了笑:
“過往犯了些事,如今敗露了。沒想到,大人竟會過來,還帶了酒肉,感激不儘。”
他很平靜,對於犯了什麼事一口帶過,沒有詳細解釋的意思。
更沒有陷入絕境中,試圖抓住救命稻草央求搭救的醜態。
甚至連半點求救的姿態都沒有表露出,似乎很多年前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或者認命了,覺得央求隻是徒勞。
不過趙都安莫名覺得,也許最核心的原因在於,眼前的刀客早已心存死誌。
趙都安沉默著,看著浪十八一手抓著吃食,一手不時飲酒。
良久,他才突然說道:
“聽說抓你的是安國公曹茂,其訴你昔年殺害軍中同袍多人。你有什麼想辯解的麼?”
浪十八再次抓肉的手猛地一頓,旋即動作恢複自然:
“他說的沒錯。”
趙都安皺眉道:
“若是如此,以你犯下的事,絕無幸免希望,唯有斬立決一個結果。”
浪十八神態自若,竟還笑了笑:
“有大人送來的這一場壯行酒,死了也沒遺憾了。”
趙都安抿嘴說道:
“我聽說,曹國公尋你多年,這次不惜觸怒陛下也要殺你,是因為你當年在軍中作亂,曹國公的兒子逮捕你,你非但抗法,還將其殺死,堂堂一位戍邊國公,卻慘遭喪子之痛……”
“砰!”浪十八臉上的笑容猛地消失了,他手中的酒壇被重重按在地上。
這一刻,這名北地刀客呼吸突然變得粗重,脖頸上青筋隆起,眼珠泛紅,噴出兩注酒氣:“他該死!!”
反應之激烈,令人措手不及。
“為什麼?”趙都安盯著他,“國公之子秉公執法,何錯之有?”
這一刻,浪十八好似被激起過往某段塵封記憶,他情緒激動地嗤笑:
“秉公執法?逮捕我?狗屁!分明是老子闖進他的軍帳,直接砍了他的狗頭!曹茂那條老狗才派兵要殺我,如今倒是給他洗的清清白白!”
趙都安心中一動,說道:
“我聽說,你是因為外出時妻子被……”
浪十八盯著酒壇不說話,他忽然用戴著鎖鏈的雙手捂住了滄桑的臉孔,坐在地上,脊背佝僂。
一個堂堂世間境的武人,軍中曾經的參將,就這樣無力地捂著臉,肩頭輕輕聳動。
良久,他一點點抬起頭來,恢複了平靜:
“沒錯,是曹茂的兒子做的。”
趙都安愣住!
所以,玷汙浪十八妻子的,是曹茂的子嗣?
所以,浪十八怒而殺曹,叛出軍營,曹國公才派兵瘋狂追殺?
“話不能亂說,你有證據?”趙都安盯著他。
恢複平靜的浪十八譏諷地笑了笑:
“知道的人很多,隻是他們都裝作不知道罷了。”
趙都安搖頭道:“不對,若你真與曹茂結下死仇,當初太子為何要救你?”
浪十八許是覺得要死了,索性也沒了隱瞞的心思,重新捧起酒壇,說道:
“趙大人做官不久,許多陳年舊事不清楚,但你隻要找人打探下,就會知道,太子本就對曹茂不滿。
太子肯救我,將我暗中養起來,無非也是寄希望等他登基後,待時機恰當,便要我出來指認曹茂罷了。
嗬,曹茂在拒北城盤踞多年,手底下做的臟事數不勝數,縱容子嗣隻是微不足道的事之一,我當年在軍中,掌握的更多。
不過饒是如此,太子依舊於我有恩,可惜未能報答。”
指認曹茂?
是了……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登基,必然代表著官僚的更迭……
倘若太子有意削曹,那就說得通了……不過,世事無常,誰也想不到太子沒等到登基,就慘遭弟弟背刺……
幾年的功夫,局勢天翻地覆……當然,前提是這家夥說的是真的,不過這並不難驗證,屬於很容易會被戳破的謊言。
倒是曹茂,仗著國公的身份,篡改事實,整個朝堂也甘心做睜眼瞎,隻當不知……
還是那句話,一個死士而已,相較於一位實權國公,孰輕孰重,三歲小兒也分辨的清楚。
沉默。
牢房中陷入沉默,隻有浪十八自顧自吃喝的聲音。
湯國公還在外頭等待,趙都安也不好多呆,知曉了前因後果的他站起身,欲言又止。
浪十八好似明白他想說什麼,微笑道:
“大人速速離開吧,此事與你無關,莫要因這一頓酒,惹得曹茂遷怒。”
不……我已經惹完了……趙都安說道:
“有什麼話要我帶出去麼?”
浪十八呆了片刻,搖了搖頭。
他早已沒了親人朋友,若說熟人,隻有一個霽月,但倆人最多屬於獄友關係,倒也沒什麼深厚交情。
如此說來,等斬首後,怕是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趙都安歎息一聲,招呼牢頭進來關門,轉身往外走。
……
等他走回地麵,就看到黃侍郎翹首以盼。
“趙大人您辦完事了?”黃侍郎堆笑。
趙都安點點頭:“國公呢?”
黃侍郎道:“湯國公說在外頭等你,曹副將已經離開了,怕是去稟告曹國公。”
趙都安點了點頭,並不在意。
他早已是孤臣人設,債多不壓身。
以他的身份,一句口嗨而已,曹茂再不高興,也不會因為這點事就和他開戰,何況這裡可是京城,是他趙閻王的地盤。
手裡有兵馬的曹茂是國公,手裡沒兵,趙都安都懶得搭理他。
“趙大人……”黃侍郎見他渾不在意模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終於還是說道:
“你我同朝為官,按理說,本該忌諱交淺言深。不過我還是想給趙大人你提個醒,縱使您不忌憚曹國公,但也沒必要鬨得太僵。”
趙都安淡淡道:
“浪十八曾是我的護衛,按軍中的規矩,本將軍下屬被捕,總該問明原委,否則傳揚出去,本將軍連自己的下屬都護不住,如何服眾?”
“這……”黃侍郎噎住,憋了半天,終於還是說道:
“隻是個護衛罷了。”
顯然,這位刑部侍郎也知道一些內幕。
在他眼中,區區一個沒名分,見不得光的死士,何必在意?
莫說您趙大人與這浪十八隻是“露水姻緣”,便是從太子手中接過來此人,豢養為宮廷死士的陛下,不也沒說什麼嗎?
何必呢。
趙都安笑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