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止鴨血粉絲。還有一個人。”
陳青蘿說到這裡時眼神迷離起來,就好像坐在酒吧裡時發現對麵喝藍色魅影的龍紋身女孩的手提包裡露出了一本《海邊的卡夫卡》。
在旁人眼裡她的氣質變得更加莫測高深了,她黑色的眸子如同一汪幽深的湖水,目之所及,是遙遠的過往。
人們都說陳青蘿天生麗質,因為她的樣貌和才華,不少人還是十分關心她的情感生活的。雖然不至於有狗仔蹲點她每日的行程,有沒有偷偷跟異性幽會。但每當陳青蘿身上曝光了點疑似感情經曆的新聞,都會立馬成為西河的頭條。
西河人是如此憐惜這位西河出身的天驕少女,人們會嫉妒她挑選的夫婿,人們也會為她遲遲不談戀愛而發愁。
主持人心情驚恐和驚喜參半,她沒想到有台本的一場采訪竟然會變成如此走向,難道陳青蘿終於想通,要借著今天這個場合公開自己的戀情?她謹慎期待著陳青蘿能夠多透露出一點什麼。場下的觀眾們也和她是同樣的感情。
除了王子虛。
王子虛此時心中驚濤駭浪疾風驟雨,如同身迷幽穀大霧滿天。他全身發抖。
有一瞬間他想過,陳青蘿口中所說那個讓她難忘的人,會不會是我?但是這個念頭他隻想了一瞬間。因為答案不可能是他。
隻要陳青蘿願意,在這12年裡,她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聯係到王子虛。他們的班群她還沒有退,班群沒有禁止私聊,如果她想找他,點擊他的頭像就可以做到;他與她交換過的那個郵箱賬號十年沒有變過,裡麵已經塞滿了各類垃圾廣告,但他仍然會定期登錄一次檢查有無新郵件,以防郵箱被凍結。
如果她想要找他,不費吹灰之力。他沒有聯係她是因為自卑,她又有什麼理由不來找他呢?
他不是那個令陳青蘿難忘的人。讓她心心念念記掛住的另有其人。
王子虛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陳青蘿會宣布自己愛上某個人,然後結婚,生子,在某個地方生活下去,度過王子虛一無所知的精彩人生。
他早知如此,但聽到這個消息時還是會受不了。這種微妙的情感就如同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她終究與我的人生無關,然而、然而……
又或者,他想起了自己大學時期讀過的海涅的一首詩,全詩如下:
我流連異國,
等著心愛的姑娘,
直等到在教堂看她披上婚紗。
媽的,我不是新郎!!
她是嬌豔的紫羅蘭,
在我記憶中熠熠生輝。
這輕狂的姑娘!我竟未染指!
媽的,我好不後悔!!
……這首詩是王小波翻譯的,詩的標題是《悲歌》。但當時王子虛讀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悲,反而覺得十分歡脫,尤其是看到海涅急得罵街。
直到10年之後的今天,他再次想起這首詩,才咂摸出悲的意味。他體會到罵街的背後有多少心灰意冷,他甚至比海涅更悲——這輕狂的少女,他根本不配染指。
王子虛的心情亂糟糟的,他覺得自己很矯情。這麼多年了,該結的婚都結了,該過的日子也過了,你他媽還在念念不忘個什麼?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就在此時,坐在旁邊的男人打量他半天後,突然說:
“哥們兒,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王子虛嚇了一跳,回頭看這人。這人是個地中海發型,頭發稀疏得讓人心疼,但確實煞是眼熟,王子虛回憶了會兒,倒是那人先想起來了:
“哦,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謝聰那個同學嗎?”
王子虛一愣,他也想起來了——上次和林峰在“老村長”吃烤串,偶遇了謝聰,當時一桌子不是名導就是名記、名編,這位老兄也在其中,至於姓什麼叫什麼名字,王子虛已然完全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那人說:“謝聰也來了,要不我跟他換個位子,讓你們倆聊聊。”
王子虛連忙擺手,說不了不了,用不著這麼客氣。那人卻沒管他的客氣,回過頭小聲叫:謝聰,謝聰!
正在此時,舞台上主持人開口說話了,那男人停了嘴,和王子虛同時扭頭看舞台上。
主持人道:“陳老師,您說的那個人,是誰呢?”
陳青蘿沉默良久,沒有立刻回答她。她似乎想入了神。
陳青蘿進入了記憶的空間:她現在不坐在西河文會最耀眼的燈光下,而是站在高中時籃球場旁的樹蔭下;此時也不是黃昏剛過,此時是下午第二節課後,第三節課的鈴聲還未響起;太陽高懸在空中,勢頭正凶猛,風一起,熱浪便排山倒海地卷過來。
陳青蘿眉峰如墨,檀口朱紅,穿著校服短袖,露出在外的兩條胳膊白得晃眼,坐在花壇上,一條腿搭著,腳尖勾起,而她麵前,恭恭敬敬地站著一個短發女生,雙手抱著一瓶礦泉水。
頭頂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著,遠處時不時傳來籃球擊籃板聲和人群的歡呼聲。空氣裡浸潤著泥土的氣息。
“我聽說,你打算給王子虛同學遞水?”
短發女生低頭:“這不是我打算的呀,這不是班會上討論決定的嗎?這次球賽,我負責他的後勤。”
身後傳來同學們的一陣歡呼,陳青蘿和短發女生轉頭,隻見王子虛握著拳頭,氣喘籲籲地比了個“加油”的手勢,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剛才好像是他搶到籃板上籃得分了。
陳青蘿轉過頭來,繼續她的議題:“班會我沒去,但我聽說,是你自告奮勇要求的?”
短發女生有幾分憤慨:“誰說的?”
“反正是有人這麼說。”陳青蘿放低聲音,“高中階段,這樣不好啊。”
短發女生紅了臉:“哪樣啊?”
陳青蘿撥弄了一下頭發:“老師們可能會誤會,等哪天找你去辦公室聊聊,到時候說也說不清。”
短發女生用哀求的語氣說:“彆告訴老師。”
“我肯定不會告訴老師啊,你看我平時除了收作業,還哪裡跟老師說過話?”
“我真的隻是遞個水而已,我又不喜歡他。”
“誰說你喜歡他了?”
短發女生將礦泉水遞給陳青蘿:“要不伱給他遞吧。”
陳青蘿擰開水自己喝了:“他這麼大的人了,要喝水還不會自己喝?乾嘛非要給他遞?”
“打氣助威嘛,提升士氣。這是班會上大家討論的,你當時不在。”
陳青蘿喝完水,用手背擦了擦潔白的下巴:“那快去給他加油吧。主要是給男生遞水太曖昧了,容易被人在背後講。大家都在加油,就無所謂了。”
“你不去嗎?”
“太曬。”
短發女生背著手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小聲問:“你是不是對他有意思啊?”
陳青蘿擰上瓶蓋:“誰說的?”
“不然你怎麼不管其他男生?”
陳青蘿說:“他是我同桌啊。”
“……是這樣嗎?”短發女生眼神意味深長。
陳青蘿翻了個白眼:“不然呢?彆想多了。快去快去。”
……晚自習,王子虛趴在桌上,渾身散發著汗臭。陳青蘿皺了皺鼻尖,在他旁邊坐下,用書本當扇子往他身上扇風。
王子虛回過頭,感動道:“謝謝。你怎麼知道我熱?”
“不知道。我是覺得你身上味道太大了。”
“哦。好的。”王子虛抖動自己的衣服,味道更大了。
陳青蘿更用力地扇風,不經意地問:“不是贏了嗎?怎麼看著這麼沮喪啊?”
其實她能猜到為什麼。全班所有男生在比賽間隙都有人幫忙遞水,就他沒有。他肯定以為自己被排擠了。贏了球比輸了還還難受。
但王子虛沒有告訴陳青蘿為什麼,他不好意思講,隻說:“有點累了。”
陳青蘿停下手,烏黑的眼珠一轉,長長的睫毛忽閃兩下:“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