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臨不同於燈火徹夜的天景城,因夜晚天甚寒,戌時過後,街上人跡希罕,家家戶戶閉門圍坐暖爐,吹彈擲樂,歡飲達旦,直至亥時熄燈,霜雪靜落,萬物聲響都仿佛掩蓋在極寒朔雪中。
夤夜天正是深沉,烏雲蒙蔽明月,昨夜迢迢星漢,而今黯淡難尋。城中街道靜謐,點點微火在風中飄蕩,時有犬吠傳深巷,原是督州府巡衛過路。
城樓上巡夜的甲兵整齊排布,近兩月的插科打諢,使得彼此間早已相互熟識,不時有人來上幾個讓人冷掉牙的笑話,雖引來一片罵聲,倒也算得上必要的活躍。
人長時間暴露在寒天之下,大腦也仿佛會被凍住,反應變得遲鈍,適當的對話,總能稍稍驅走困意。
寥寥笑語聲中,有人忽而警惕噤聲:“噓!你們聽——”
眾人被她嚇得麵色一變,連忙將傳聲筒放到耳邊屏息靜聽。
好像,有什麼東西過來了。
“你們快看河對岸!”
安靜的城樓上又有人驚呼,眾人聞聲趴在城牆上,朝著遠處懷安河眺望而去。
隻見河對岸的樹林上方漂浮著無數幽火,陰森森的,遠看像是一個巨人,在漆黑夜空下,正緩緩朝著金臨城方向走來。
“鬼……是鬼……”
部分甲兵常年駐守金臨城,但十幾年來,誰也不曾見過這種東西,一聽說是鬼,膽小的當場嚇暈在地,剩下的抱團擠作一堆,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邪門怪談。
城樓擊鼓,玄凝帶著人匆匆趕到時,巡甲兵口中所說的巨型幽鬼儼然無蹤,隻有鋪了一地的幽白,在冰河上瑩瑩泛著光芒。
“虧她們想得出來用這陰損招式。”
身後的天蜻掩了掩領口,寒風中連淩亂飄發都不滿,刮在臉上跟被風抽了一巴掌似得。
“既有動作,離下一次攻城應該不遠了。”
玄凝收回眺望視線,落到一旁竊竊私語的夜巡將士身上,麵色凜然憂沉。“今夜之事不可外宣,若有人擅自走漏風聲,軍法處置。”
話雖如此,早食過後,幽鬼現身之說已經在軍中傳的沸沸揚揚,甚至從中衍生出許多離奇版本。
玄凝對此結果早有預料,眾口悠悠,她堵不了人的嘴,倒是能找到走漏風聲的人。
“滄靈即將大舉進攻,你二人卻在戰前以借陰兵、幽鬼將軍等荒唐言論動搖軍心,可謂居心叵測。本王念及二位曾為邊境安穩做出貢獻,現免去你二人死罪,罰三十板,可有異議?”
“有。”跪著的人儼然不服,質問她“那麼多人散播消息,憑什麼隻罰我們倆”,
玄凝端著審視眸眼,翹腿打量著二人,漫長沉默中,有人進來通傳,說雲護衛已經破了幽鬼之說。
“哦?怎麼破解的?”
“她把造謠的人叫到校武場上挨個揍了一遍,現在軍中誰也不敢再提及此事。”
“……”
一天到晚牛勁沒處使。
“既然如此,那我應該不用領罰了吧?”
底下方才質問她的人探頭追問,而她身旁的人就沒多大喜悅,一閃而過的皺眉被玄凝緊盯的目光捕捉到,她佯裝一副好奇的樣子傾身問道:“不用受罰,你不高興嗎?”
那女子聞聲低頭道:“殿下並沒說可以免去罪責,卑職不敢高興。”
“噢,那我現在免去你們二人的罪,你能笑一個嗎?”
身形沉默不動,玄凝微微揚起唇角,後仰靠在了椅背上,抱手笑道:“很難嗎?卜閔仇。”
“這麼多年過去,你還真是人如其名,不泯半點仇。”
追查多日,總算是不負苦心。
玄凝隻是將計就計,利用幽火一事,排查名單上剩餘的十三人,倒還真讓她走了瞎貓運,碰到了主動送上門的老鼠。
冒著違犯軍法的風險散播聳人聽聞的傳說,又恰好出現在名單上的,隻有眼下跪著的人。
屋外風聲獵獵,透過不甚嚴絲合縫的木門,撲滅了屋內角落懸掛的幾盞燭火,周圍陷入昏暗,隻剩案前一盞油燈,來回不定,晃動著晦暗麵龐,將龐然身影映在牆壁上的凶戾眼中。
那是一隻用銅鐵澆鑄雕刻的重明鳥。
亦是玄凝此生背負的象征。
幽暗中,有人開口道:“傳聞重明與鳳鳥本是媧祖麾下的兩名大將,卻因脾性不合,常爭鬥撕咬,驚擾媧祖靜修,因此被罰下人界,體驗人世疾苦,修身磨性。”
天蜻拿著火折將熄滅的燭火一一點亮,堂內恢複明亮,玄凝才得以見到,那雙掐緊掌心的手,正緩緩轉移到腰間刀鞘。
卜閔仇並沒有著急拔出刀,而是摩挲著劍鞘上的刻紋,繼而講述著傳聞。
“到了人間,鳳鳥憑借它的慈悲溫馴眼,華麗肥碩的羽翼,清脆悠揚的鳴啼,被君王視為神獸祥瑞,所到之處,皆有無知愚人追逐膜拜。”
“而重明鳥眼神凶戾,啼叫刺耳,縱有一雙華麗的羽翼,卻因過於剽悍無人敢接近,甚至被視作吃人的凶獸。”
卜閔仇講的故事,玄凝從未聽說過,但見她的手握在了刀柄上,她捧著臉,眼神示意天蜻過去,嘴上感興趣問道:“後來呢。”。
“後來,鳳鳥為了向世人展示它堪比造物神的能力,仿照著自己的模樣做出了新的鳳鳥,命名為‘凰’。”
“可笑的是,凰雖承其形貌,卻比鳳美上一籌,得世人青睞供奉,鳳妒而啄其冠,凰反擊而啅尾,二者纏鬥六九五十四周天,久久難分上下,人間卻因鳳凰相鬥,飽受山搖地動之災厄。”
“山崩地裂,魍魎叢生,重明現身。”
卜閔仇拔出了短刀,寒光閃過她凶狠的眸眼,刀刃瞬頃紮進藏在袖中蠢蠢欲動的手掌,慘叫聲中,她翻身用握緊的拳頭抵住了欲圖咬舌的牙齒。
“天蜻!”
一直等待命令的天蜻箭步上前,背後一記手刀敲暈了拚命抵抗的人,趕來的玄凝看見被咬破的血淋淋的手背,顰眉從腰間掏出了止血藥。
卜閔仇謝絕了她的好意,“這是莊主給殿下專門準備的,卑職不該用。”
“這是莊主為每一位玄家軍準備的,你難道不是玄家軍嗎。”
話語不容她再拒絕,卜閔仇低頭抿了抿乾澀脫皮的下唇,慢吞吞伸出了手。
看著她這般扭捏不似方才出刀果斷的反差,玄凝邊給她傷口上藥,邊抬眼打趣道,“給你上藥,又不是給你上刑。”
“我怕……醜到殿下的眼睛。”
“……”
玄凝之所以沉默,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那雙手布滿了凍瘡,新的,舊的;裂開的紫紅皮膚上,又排布著不均勻的傷疤。
“這樣的一雙手,沒有人會覺得醜。”
說完,她又補了一句,“景城運來的藥品和物資明日抵達,記得去軍醫那裡領。”
“嗯,謝殿下關心。”
天蜻將地上躺著的女人手腳捆住,起身將她袖中隱藏的暗器,用布包好拿起,攤開在玄凝麵前說道:“是禁宵。”
長尖細如毛,見針不過宵。用玄家打造的暗器來殺她,玄凝冷笑了一聲,“倒是新鮮。依你看,她是誰派來的?”
“此人隸屬王宮中衛禁軍,屬下鬥膽猜測,應該是……”
“不是黃家。”
認出天蜻的口型,卜閔仇搖搖頭,“黃家固然貪權,做事不擇手段,絕不會做出通敵叛國的事情。”
“黃家先前都敢派人對殿下施飛蠱之術了,你憑什麼認定黃家不會因為兩家恩怨與滄靈暗中勾結。”
“試問左騎護衛,與滄靈勾結,予黃家有何好處?軍隊若遭到重創,金臨一旦失守,周圍大小城池恐也難以守住,屆時滄靈軍沿巫霞關揮師北下,不到半月就能攻到天景城下。天子勢不會降,玄家死戰而大傷,若天子出事,黃家……”
卜閔仇說著說著麵色越來越凝重,天蜻戲謔挑眉,“黃家怎麼樣?”
她低下了頭,喃喃道:“太子即位,黃家從此,隻手遮天……不對,太子既也隨軍前來,黃家難道不怕太子出事?”
“你怕是忘了。”天蜻壓低了聲音,“王宮裡頭,可還有一位郡主呢。”
三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片刻,牆壁上的重明鳥爪碎惡鬼邪祟,燈影惶惶,玄凝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份寧靜中的不安。
“當務之急,是守住金臨城,今日之議,莫要再提。把人帶去地牢嚴加審問,注意點,彆讓她死了。”
待卜閔仇扛著人下去後,天蜻才抱著手臂無奈道:“她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凡事都要搶在我前麵。”
玄凝打了個哈欠問道:“怎麼,不去找她敘舊?”
“……”不知想到了什麼,天蜻冷不防打了個寒顫,“算了,怪惡心的。”
“我記得當年護衛選拔,她在騎射上以一分之差輸給了你?”
“是……殿下怎麼記得這麼清楚?屬下記得你那時候才三歲。”
“噢,我是聽彆人說的。”
玄凝總不能說自己天賦異稟,她的記性也沒有好到過往所見皆事無巨細的記得,隻是三歲那年的護衛選拔上,發生了一件讓她難以忘記的事……
“聽誰說的?”天蜻神情有些慌亂,“殿下,你不要聽信她們的話。”
因一分之差輸給天蜻的卜閔仇,聽到結果當場落淚,天蜻上前安慰,卻被其……按在地上強吻。
眼看玄凝的嘴角微微翹起,又壓了下去,天蜻愈發惶恐,道了句“殿下,我去看看犯人情況”,匆匆退到門外。
事後卜閔仇表示自己隻是不服,故意惡心對方,但玄遙卻破格讓她做了右護衛。
玄凝嚴重懷疑,自家阿媫是故意的。
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除了尷尬還是尷尬。沒過多久,卜閔仇主動請去邊關駐守,在玄凝的印象中,兩人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麵。
子夜,金鐘再次敲響,玄凝剛睡下,聞聲立即掀開被褥,披上裘衣匆匆趕到城樓上。
這一次,她看見了。
幽火熊熊燃燒著,如駭人傳聞中的幽鬼將軍一般,揮動著手臂,朝著懷安河不斷移動著。
“不對。”
隨後趕來的吉蕸皺眉道:“它並未動過。”
玄凝也有所察覺,踩在城牆上,以手做著參照,被框在雙指間的“幽鬼”從未放大過,像是原地踏步一般。
這幽鬼將軍還挺懂禮數的,既已現身,也不攻城,難道在等她打開城門,說聲“這邊請”嗎。
見身影站在城牆上麵,吉蕸好心提醒道:“世子殿下,城樓風大,小心掉下去。”
玄凝轉身躍下城牆,與之一同站在邊上,肉眼觀察,那幽鬼將軍出現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便逐漸消隱在夜幕中,像是熄滅了的燭火一樣。
兩人相視一眼,玄凝道:“是人為的燃燒。”
吉蕸和她的想法一致,點頭認可,“天下詭異之事不離人字,就是不知道滄靈軍用了什麼東西做柴薪,竟然能燒出白色的火焰。”
“不一定是柴薪的顏色,或許火焰本身燃燒的顏色就是白色。”
“燃燒的白色火焰……”侯在身後的雲泥忽然開口道:“我聽人說起過,滄靈境內有一處深坑,每到四月就會噴發出白色火焰,像是下雪一樣。”
毋庸置疑,她一定是從那朔北舞郎口中聽來的。
玄凝若有所思回過頭,雲泥被她盯得心虛,飄忽不定的目光在苦尋落腳無果後,慢慢低下看著腰間垂掛的瑙石編織而成的珠串。
“很漂亮。”玄凝隨口一誇,雲泥卻掩耳盜鈴似得將珠串捂住,“沒有沒有,這是我大街上隨便買的,殿下要是喜歡,回頭我再買一個送給殿下。”
吉蕸對雲泥的印象幾乎還停留在幼時,哪怕她如今已長大成人,戰場上獨當一麵,卻因那幾年不見漲的身高,心下還是將她當小孩看待。
她禁不住打趣道:“世子殿下喜歡,你不如現在摘下來送給她,以後再買一個。”
“不行。”雲泥麵露著急難色,打霜的嘴角沉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急出眼淚來。
“為什麼不行?”
“因為……因為……”
見她支支吾吾不肯將實話托盤而出,玄凝輕笑歎氣,“好了吉將軍,我們就彆逗她了。”
雲泥這才反應過來,“你們……”
“明天把送你珠串的人帶來,本王……”玄凝彆有意味勾著嘴角,“請他喝茶。”
遠在城中客棧的碦利什,一大清早眼皮就開始狂跳,他正以為是昨晚沒休息好,忽然有人敲響了他房間門。
隻敲了一聲,又不出聲,碦利什警惕地拿起桌上的燭台,離門還有三尺步的距離停下問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