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雁遲手指動了動,把全屋的智能組件全部關機,包括房間外正在充電的機器人。
窗幔落下,完全隔絕了外麵高樓大廈的景象,屋裡隻剩下幾豆跳動的燭火,映著古樸的陳設。
屋內一桌一椅,都與記憶中的樣子彆無二致。
危雁遲在木桶裡放滿涼水。沐浴,淨手,更衣,從裡衣到外袍,一件件整齊地穿好。
他梳乾長發,對著鏡子,用白玉簪挽了一個發髻。
危雁遲在毫無異樣的牆前停步,輕輕一推,牆體變成了許多翻轉著的半透明四邊形,他衣袍曳地,穿牆而過,進入了一個映著紅光的密閉空間。
房間中央立著一個神龕,左右兩根紅燭微微跳動,龕裡卻既沒有擺塑像,也沒有掛畫像,隻簡單地雕刻著幾個字:“了霧卻塵”。
危雁遲端端正正地跪到神龕之下,恭敬地行了三個大禮,額頭磕落在冰涼的地麵上,輕輕一響。接著取來一瓶白瓷古釀,斟了半杯酒,灑到神龕前的地麵上,酒液落地便蒸騰成縷縷細煙,彌漫出滿室酒香。
“師尊,我又夢到你了。”
自然不可能有人回應他,紅燭映照的房間陷入寂靜。
危雁遲感覺心臟一空,無可名狀的悲傷席卷他。
因為他想起,當初師尊抱起熾潮期的自己的時候,還有著兩條修長有力的手臂。
危雁遲抿緊唇,沒再講一個字。
師尊嗜酒,他便一杯杯灑完了整瓶酒,然後拿了塊沾水的布,將神龕清掃得一塵不染。
現在家務機器人大規模運用,早已成為人們不可或缺的生活工具,但在這個房間裡,危雁遲始終固執地親力親為。
付出最原始的體力勞動能讓他平靜下來,熾潮期帶來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
也不知是體力勞動的作用,還是這個地方的作用。
做完這些,危雁遲從神龕下取出了厚厚一遝符紙。
最上麵的一張紙曆經歲月滄桑,紙麵脆弱發黃,上麵用墨筆畫著個鬼畫符,像隻圓滾滾的王八。
危雁遲謹慎地把這張紙放到一邊,仿佛稍不小心就會讓紙碎成粉末。
下麵的幾十張符紙明顯新很多,畫著和第一張紙完全相同的符紋。
危雁遲取出一張新符咒,夾在修長的兩指中間,垂眸,符咒頃刻間燃起藍色火焰。
符咒一點點被燒成灰,房間陷入沉寂。
沒有任何動靜。
危雁遲毫不驚訝,又取了一張。
若是有動靜那才是奇了怪了。
這些符是師尊給的。
危雁遲還記得,有天師尊醉醺醺地喝完酒回來,大師姐不滿意地大吵大鬨,說師尊離開太久了,找也找不到人,整天跟這幾個小屁孩待在一起都要發黴了。
師尊一邊安慰留守兒童們,一邊隨手拿出幾張空白的符紙,信手畫了個龍飛鳳舞的符紋。
“哎呀,不好意思,畫太醜了。”
唐臾把畫好的紙符分給徒弟們,打著酒嗝道:“如果有急事,就燃一張符,不管我醉成什麼樣子……嗝,在什麼地方,我都會回來的。”
危雁遲拿到這些符紙後,一直小心地存放著,一張都沒有用過。
然而到後來,不論燒掉多少張符咒,師尊都不會再回來了。
師尊留下的親筆符咒不過幾張,危雁遲自己又照著複製了無數張。
危雁遲燒完一張,毫無停頓地又燒了一張,又燒了一張。
火光映著他冰冷至極的灰色眼睛,冰冷覆蓋的深處,卻又透出一股神經質的瘋狂。
危雁遲就這樣燒光了一整疊符紙,什麼也沒有發生。
隻不過是和此前千萬次一樣的結果,危雁遲早已漠然。
他把房間收拾好,穿牆回到臥室,喚醒全屋的智能係統。
此時已入深夜,霓虹光怪陸離,一切回歸於高科技時代的日常。
阿嚏!危雁遲突然打了個噴嚏。
UvU急忙忙地劃著小輪子趕過來:“先生,你怎麼站起來了,快躺下休息。”
危雁遲一句“沒事”還沒說完,又打了個噴嚏。
…熾潮期怎麼還伴隨有感冒症狀。
難道是因為燒了太多符,師尊在那邊覺得吵,所以不高興了?
-
半天前。
唐臾他們從義巢離開,坐進走虎的飛梭,直奔集合點。
唐臾第一次坐飛梭,在大廈間高空穿行,感受頗為新奇,躺著就能吹風看景,車裡還放著鼓點勁爆的金屬樂,這比禦劍可享受多了。
越往前飛,空中的飛梭數量變得更多,霓虹大樓、巨幕廣告也變得更密集,很明顯他們在向更繁華的地段前進。
“虎三,我問你。”
虎五咧開嘴角,朝他搓了搓手指:“能到手幾個子?”
“好好乾,少不了你的。”虎三哼笑,展開五根手指,“少說這個數。”
“五十宙金?”
“傻逼。”虎三壓低聲音,“五百。”
飛梭裡響起此起彼伏的“臥槽”,“我靠”,“牛逼”。
唐臾想起在義巢看到的某條機械臂價格是四百宙金。等乾完這一票,拿到錢,他就能去買個合身的機械臂了,多餘的錢還能換身炫酷的行頭。
唐臾越想越美,坐直身子,迫不及待地問:“咱們馬上到地方就開工?”
虎五不耐煩地說:“先和其他人彙合,然後去拜執明,祈求任務順利——我不早跟你說過了嗎?我們每次出任務之前都會請星君保佑。”
虎三深深看了唐臾一眼,老虎麵具上的兩顆眼珠漆黑深邃。
唐臾狠狠敲了自己腦子一記:“哎,還真是!我這豬腦子!”
他心頭猛地跳起來,倒不主要因為怕被發現自己是假的“虎七”,更是因為他聽到了兩個字——“執明”。
如果虎五指的是“執明星君”……
正想著,唐臾便發現窗外的景致產生了變化。
高樓大廈的設計更加充滿科技感,樓宇之間,漸漸出現幾座密簷式磚塔、古刹庭院。在半空中穿梭的不僅有車,還有不少禦劍飛行的修士、飛簷走壁的遊俠、騰雲駕霧的高人,似乎闖入了某個科技發達的仙山秘境。
唐臾定睛一看,隻見有些劍身上流轉著電子光條,有人全身都覆著金屬外皮,腳下踩的也不是雲霧,而是小型飛行器……
等等,那個騎著摩托車戴著墨鏡在天上亂飆的道士是什麼鬼啊!
滿天飛仙神,皆非血肉身。
看來這個時代仍有仙脈,而且修仙的法子新潮了不少,唐臾不可謂不吃驚。
虎六感歎道:“不愧是仙居,真特麼熱鬨。”
虎五叼起一根煙:“媽的,老子也想修仙。”
虎三嗤笑:“你有靈脈嗎?你有錢嗎?沒有就閉嘴。”
唐臾在小屏幕上調出城市地圖,代表飛梭的小紅點在圖上閃爍前進。
早上他們從城市外圍的“沌界”出發,飛躍高端居民區“人居”,現在進入了城市的核心地帶——“仙居”。
隨著飛梭行進,漸漸響起悠長縹緲的道鈴聲,低低的念誦聲盤旋回蕩,仙音浩蕩。
天邊雲開霧散,顯出五尊巨型金屬神像的輪廓,高聳入雲,慈悲肅穆,金光籠罩。他們垂著眼簾,各執法器,手臂指尖輕緩移動,似乎在點亮眾生,衣袍栩栩如生地飄舞,全息影像在他們身後投出淡彩光暈,如同真仙臨世。
密密麻麻的信眾在巨像腳下跪拜,顯得極為渺小。
“到了。”虎三說。
車裡的搖滾樂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飛梭緩緩下降,從神仙們的眉眼高度垂直向下落至腳邊,像在行一場匍匐大禮。
唐臾望著高聳的神像,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情——
這裡就是他曾經的世界。
因為這五位仙人,他都認識。
其中有四位,就是在唐臾活著的時候白日飛升成神的。
“老大已經到了。”
虎三率先打開車門,畢恭畢敬地下了車。渾身是刺的虎五這會兒也跟個鵪鶉似的,縮著脖子跟在虎三後麵。
唐臾跟在隊尾,見到了他們的雇傭兵老大。
虎A極為魁梧壯碩,像個膨脹的巨人,幾乎全身都被機械化,強悍外露,隔著赤紅色的老虎麵具,都能感受到他銳利的目光。
虎A掃視所有人,目光在唐臾身上停留,半晌開口:“你就是那個新來的?”
唐臾恭敬地垂著頭:“我是剛加入的虎七,見過老大。”
虎A斜眼打量著他,突然踹了唐臾一腳!
唐臾猝不及防,直直摔了個狗啃泥。
有病??
“哈哈哈哈哈!”虎A猖狂大笑,“這小身板!今晚完不成任務就把你丟進水塘喂鱷魚!”
走虎其他人跟著哈哈大笑。
唐臾發死誓道:“隻要是您交代的,虎七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虎A大搖大擺地一轉身:“走!”
唐臾在心裡罵了一萬句臟話,這破雇傭兵小隊從上到下都沒教養。要不是他想拿錢,他指定把每個人狠揍一頓,然後揚長而去。
虎A在前頭走,後頭跟著烏泱泱一群虎麵人,長了眼睛的行人都懂得自動避讓。
仙觀占地麵積龐大,從正門踏入,四座大殿各自穩坐一方,環繞著主殿頂宮,每座大殿皆為精心營造,挑角飛簷,恢弘莊嚴。
機械與玻璃構造的燈籠在空中高低浮動,信眾往來如織,香火嫋嫋。
半透明的電子屏幕上循環播放著五大仙殿的介紹,唐臾跟著往前行,斜著眼把上麵的字讀了個八九分。
“五座宮觀各鎮一方,東有執明武神,西有齊昌文神,北有初沄財神,南有承安壽神,中央有皓元天尊,掌萬物伊始、命運輪回。五仙神像矗立,眾小仙環繞,佑天地太平,河清海晏,偃武修文,科技隆昌。”
唐臾在心中默默念著這些神仙名號,執明、齊昌、初沄、承安……
心臟一點點平靜下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們踏入執明殿。
殿深宮高,八卦刺繡幔帳高懸於頂,長長地垂落下來,層層疊疊,明黃作底,其上閃動著墨色扁隸,“法水遍灑十方界,慈悲普度世間人……”
執明星君金身像端立殿中,左手持伏魔刀,右手拿降魔杵,他眉目濃利,正氣凜然,好一位雄姿英發的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