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與初見(下)(1 / 2)

一人一鬼在月光下相對而立。

鬼少年渾身像是被血洗過一遍,破布衣浸透血色,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個死不瞑目的女人頭顱,活像個從地獄爬出來的怪物。

青衫男子看著他,臉上卻毫無恐懼之色,沒說“節哀”,也沒說“走好”。

他竟笑盈盈地說:“嘿,小鬼長得還挺俊。”

片刻,他從袖中抽出了一大捆金光閃閃的上等紙錢元寶。

“初次見麵,給您帶了些見麵禮,不成敬意。”

他隨便撿了塊石頭,在地上畫了個圈,憑空燃起一簇火焰,把金銀紙錢點燃了。

年輕男子慢慢把一整袋紙錢都燒完,又朝向矮屋,深深作了三個揖。

紙灰隨風飛旋而起,危雁遲盯著男子,開口問了第一句話:“你是誰?”

“喲,可惜,我猜錯了。”男子輕笑,“我以為直到我把你超度,你都不會開口講一句話的。”

危雁遲語調很平:“我講的。”

男子挑了挑眉,仿佛覺得他有趣,帶著笑意問:“小公子,你知道你自己是鬼嗎?”

危雁遲點點頭,過了會兒,又搖搖頭。

村裡人都罵他是惡心鬼、倒黴鬼、吊死鬼。

但母親一直把他當作正常小孩養,反反複複地告訴他,彆聽其他人說的,你是普通人類,和彆人沒什麼不同。

這兩個概念一直讓危雁遲很迷茫。

他到底是什麼?

一邊是純粹的惡,一邊是純粹的愛,他要聽哪邊的?

“你是鬼。”身邊男子這樣告訴他。

“大多數普通的鬼是人死後留下的靈魂,但你稍有不同,你是一個單獨的靈魂,通過你母親獲得了軀體,像生命一樣誕生到了這個世界上。”

“至於你的靈魂從何而來……”

俊美男子沉吟片刻,“我看不出來。”

他沒有否定危雁遲的存在,沒有誇大危雁遲的危害,隻是客觀地描述了他的身份。

危雁遲低下頭,“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講這些。”

“謔!那你知道的可太少了。”

男子晃了晃腦袋,“但是沒關係,等我超度你,你就可以去到下一世。希望你能投胎成一個普通人,好好了解這個廣闊的世界。”

危雁遲:“超度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新的開始。”

危雁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好了!”男子一拍巴掌,“小兄弟,在新的開始之前,你還有什麼想實現的麼?”

危雁遲想了想,用他那始終平直得不似人的聲線說:“我想,再曬曬太陽。”

此時更深露重,連鬼都覺得寒冷。

按鬼的年歲來算,危雁遲不過才是蹣跚學步的小兒,本能地貪戀溫暖,他隻想暖和一點走。

出乎意料,年輕男子答應得很爽快:“沒問題。”

這一人一鬼爬上屋頂,肩並肩坐到碎瓦上,就這麼在夜裡發呆,等日出。

平時的夜晚都很長,今天的卻很短。

危雁遲不怎麼需要睡覺,有時候他會一個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從夜晚到白天。這是第一次有人陪著他不睡覺。

這人不僅陪著,還是個碎嘴子,本職工作應該是講單口相聲的,一直叨叨個沒完。

危雁遲從男子的嘮叨中得知,他有三個很叛逆的徒弟,仨徒弟不知道跑哪玩去了,他隻好出來逮他們。

無意中逛到這裡,聽說這村寨裡發生了一起厲鬼作祟的驚天血案,他便來了,看能不能幫上忙。

他又自顧自地說了很多,說他踏遍的那些大好河川,說他聽到的各種奇聞逸事、朝政野史、家長裡短。危雁遲聽得雲山霧繞,但男子也不在乎他聽懂了沒,反正就是叭叭地講。

他似乎想把這大千世界都壓縮到這一夜,讓木訥的鬼少年知道,世界遠不止這個小小的偏僻村莊。

太陽刺破地平線的時候,他沒再講話。

一人一鬼坐在破屋頂上,安靜地看完了日出。

青衫男子逆著陽光站起來,袖擺下伸出一隻白玉般溫潤的手,隨意揉了揉危雁遲的腦袋。

他的觸碰很舒服。

他落下一句:“你在這曬太陽,我去去就回。”

危雁遲看著他躍下屋頂,青袖飄飄,像山間自由的竹仙。

青衫男子垂眸念著什麼,然後以他為中心,一麵柔似水波的透明大幕緩緩展開、延伸,直到罩住了整個淮嶺村。

在他低緩的念誦中,土壤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許多透明的小氣泡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從地上升起,環繞住他,然後又慢慢地淡去了。

鬼問:這些是什麼?

男人說:這是靈魂。

鬼:他們去哪了?

男人:去了另一個世界。

鬼:我媽媽也去了那裡嗎?

男人:是的。

鬼問:他們在那裡還會欺負我媽媽麼。

男人搖搖頭:你媽媽會投胎,但他們是壞人,會去地獄。

鬼又問:我也會去地獄,是嗎。

男人笑著反問:你怕嗎?

鬼少年搖搖頭。

因為太陽照在身上很暖和。

過了很久,危雁遲才發現自己腮邊落了一滴眼淚。

青衫男子曲起指節,蹭掉了少年臉上的淚,笑道:“還說不怕呢,都怕哭了。”

危雁遲張了張嘴,心裡有東西,但他不擅長組織語言,說不出來。

此後的許多年間,熾潮期鑽心疼痛時危雁遲沒哭,被彆人欺負沒哭,得知師尊心中還有一位故人時沒哭,看到師尊結的獻祭之陣時沒哭,親眼看著師尊在自己麵前被砍斷手臂時……危雁遲都沒有哭。

在他一千多年漫長的鬼生裡,隻掉過這一滴眼淚。

直到此後的十年、幾十年、一千多年,危雁遲每每回憶起這滴來路不明的淚水,都能輕易想起它當初產生的理由——

因為有人曾陪我整夜無眠,從晚幕降臨到初陽破曉,僅僅如此。

青衫男人口中念念有詞,無形潮水從四八方湧來,將危雁遲裹住,水波飄蕩,好像要把他帶到河流儘頭。

然而,就這麼蕩著、漾著,長長的咒文都念完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耶,不是吧?”男子疑惑道,“難道我念錯了?”

他又念了一遍。

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怪哉!難道超度咒不管用?換個往生咒試試。”

換了種咒又念了兩遍,還是沒用。

危雁遲抬頭,和英俊男人大眼瞪小眼。

“我今兒還就不信了。”

男人又換了四五種咒,各念了三遍,還是、他媽的、沒用!

“你爺爺個腿兒!氣死我了!”

男人急眼了,爆了句粗口。“小崽子命真硬,這麼難滾蛋!”

危雁遲垂下頭:“對不起……”

男人拎起危雁遲的耳朵,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喂,小鬼,既然你不肯滾蛋,那就來當我徒弟吧,嗯?等哪天閻王爺想起你來了,再把你帶走。”

男人手上沒用勁,危雁遲不覺得疼,隻覺得耳朵尖癢癢的。

危雁遲眨了兩下眼睛,點了點頭。

“哈?”男人震撼地鬆手,“你真答應了?”

男人突然想起來什麼,表情變得有些嚴肅,看著少年問道:“你的生辰八字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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