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2 / 2)

還好,他又聽課了,每日都和嘉靖呆在一起,有時候嘉靖昏睡,他也在一旁睡覺。

有時候,嘉靖睡著,他醒著,就坐在床邊看那些未來得及處理的奏章。

其實很多需要處理的事情,都是由司禮監批過之後直接送回給內閣,象征性送到嘉靖這裡來的,都是一些彈劾的奏章。

其中一封就引起了朱翊鈞的注意,這封彈章來自一個叫胡應嘉的人,是戶部給事中。

這個名字朱翊鈞前段時間就見過,也是一篇彈章,彈劾的是工部侍郎李登雲,寫得那叫個文采斐然,字字珠璣。

就是因為寫得太好了,以至於朱翊鈞當時看到的時候,覺得他有點沒事找事。

說到底,彈劾的罪名都是一些小事,但經過胡應嘉的渲染,小事看起來也罪不可恕,最後這位李侍郎被罷官了。

而這一次,他彈劾的對象竟然是高拱:庇護鄉裡,執法不公,並趁陛下病,私運直廬器物於宮外諸罪。

這個庇護鄉裡指的就是李登雲,他和高拱是親戚。

後麵這個並趁陛下病,私運直廬器物於宮外。直廬指的是萬壽宮前麵的無逸殿,每日都有閣臣值宿,方便嘉靖隨時召見。

胡應嘉說高拱把直廬的私人物品全都搬回家中,最後還說了句“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心”,這句話看似無意,實則歹毒至極

嘉靖日防夜防,最反感和害怕大臣有彆的心思,現在他病著,高拱竟然打算收拾東西,這是要做什麼,去裕王府等著輔佐裕王登基?

如果嘉靖看到了這封奏章,那就不是高拱罷官與否的問題,那是詔獄得給他單獨騰出一間牢房。

朱翊鈞問陳洪:“各位閣老看過這封奏章嗎?”

陳洪回道:“看過。”

那根據朱翊鈞估計,這時候徐階和高拱應該已經撕破臉了。

胡應嘉一個戶科給事中,他怎麼知道高拱在直廬做了什麼,高拱必定認為是與他不和之人在背後搞鬼,問題是,現在朝廷上下都知道今年剛入閣的高閣老,和將他提拔入閣的徐閣老水火不容。

朱翊鈞想了想,現在皇爺爺還病著呢,要是看到這封奏章一定會很生氣。於是,他將奏章交給陳洪,也沒說什麼,轉身就走了。

既然他沒說將奏章留中,那就是要和其他批閱過的奏章一起再送回內閣。

換言之,讓徐階和高拱鬨去吧。

果不其然,很快他就聽說了,高拱公開表示這就是徐階的陰謀,是徐階指使胡應嘉彈劾他,他必定要反擊。

嘉靖偶爾清醒,也從黃錦那裡了解了一些內閣的事情,他現在自顧不暇,也管不了這些文官如何鬨騰。

他還從黃錦那裡得知了另一件事情,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與高拱進來走動頻繁。

於是,他做了兩件事情。第一,忽然撤掉了陳洪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職務,打發他去禦用監管倉庫去了。第二,他又任命了一名司禮監秉筆太監,這個人就是馮保

聖旨送過來的時候,朱翊鈞驚訝的看著馮保:“大伴?”

“……”

馮保倒並不意外,因為他本來就在司禮監當差,卻正是朱翊鈞出生那日,看到下雪,著急在向皇上報祥瑞,被罰去了尚衣監。後來皇孫進宮,挑選伴讀,朱翊鈞一眼就選中了他。

雖然他在尚衣監洗了一年衣服,但他人還是司禮監的人。

嘉靖在這個時候,將他升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也並非真的缺他這個批紅的人,而是因為自己的心肝寶貝小孫兒。

道長修了一輩子玄,自詡仙君,到這個時候終於看勘破生死。也或許真的是海瑞那封《治安疏》將他罵醒了:“陛下你不是特彆相信那個道士陶仲文嗎?還把他稱作師相,他不也死了嗎?陶仲文都死了,你在這裡求什麼長生?”

嘉靖自知日子不多了,這是在給自己安排身後事。

進入十二月,嘉靖的身體已經非常糟糕,時常陷入昏迷當中。太醫都不敢離開萬壽宮,一天十二個時辰,總是有人在萬壽宮值守。

朱翊鈞寸步不離的守著皇爺爺,儘管小家夥心中難受極了,但他在嘉靖麵前仍在努力的讓皇爺爺高興,隻是在轉過身去的時候,眼睛紅紅的。

他畢竟是個孩子,預感到至親之人即將離開,自己卻無能為力,不經意間就會在嘉靖麵前流露出難過的神情。

嘉靖當了四十多年皇帝,在他的身邊,來來去去的人有許多。為數不多讓他難以割舍的,除了父母離世,太子早夭,還有就是不難親眼看到孫兒長大。

他還有許多東西沒有交給孫兒,在他清醒的時候,他會和朱翊鈞說許多話:“要善於隱藏自己,不可讓旁人摸透你的想法。”

“任何人答應過你的事情都不算,隻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情才算數。”

“……”

朱翊鈞努力的記住皇爺爺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儘管有的話他聽得一知半解,但他還是努力的將皇爺爺講的每一句話,都記在了心裡。

因為他知道,這些話,聽一句,就少一句。

朱翊鈞生辰那日,尚善監早早的就給他準備了一大桌子他愛吃的菜。

他已經八歲了,正如嘉靖所說,若是皇太子,八歲,就該出閣讀書了。

出閣就意味著,皇太子的教育不再屬於後宮,而是要移交給大臣,從這一天起,他不再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在皇帝麵前,他和大臣一樣,也是一名臣子。在大臣麵前,他是儲君,是將來的天子。

滿桌子都是朱翊鈞愛吃的,他卻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後,在嘉靖的催促下,吃了一小碗長壽麵,還把碗底亮給嘉靖看:“皇爺爺,我都吃完了,你一定能長命百歲!”

嘉靖握著他的手笑:“好!好!”

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麵對太監和大臣,脾氣並不好。他的笑容和好脾氣隻留給孫兒。

兩日之後,嘉靖的精神狀態突然好了起來,他叫來黃錦吩咐道:“回乾清宮。”

自從他搬來西苑,開始求仙問道,不臨朝,廢止經筵,這還是第一次,主動要求回乾清宮。

朱翊鈞從來沒去過乾清宮,儘管他知道,那是整個紫禁城最重要的地方,是皇帝的寢宮。

皇上下旨,太監們一番忙碌,很快,朱翊鈞就陪著嘉靖坐上了鑾輿。

外麵又下雪了,太液池早已結冰,亭台樓閣都隱匿在一片霧氣之中,看不真切。

朱翊鈞心中忽然升起強烈的預感,他不會再回到西苑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