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眼前這個孩子,是他一手養大的長孫,是他血脈的延續,是他未來百年的繼任者。
“皇爺爺~”一隻小手在他的後背輕撫,雖然小心翼翼,但卻不夾雜一絲一毫的奉承與討好,而是出自孩童最純真,也最真摯的情感。
這小家夥在他的護佑下長大,他又何嘗不是在不甘心卻又不得不老去的矛盾中,從孫兒身上得到慰藉。
“皇爺爺~”朱翊鈞又奶聲奶氣喊了一聲。
嘉靖放開他,轉而拉起他的小手站起來:“餓了是不是?”
小家夥揚起腦袋衝他笑:“皇爺爺怎麼知道我餓了?”
嘉靖哼笑一聲:“你的肚子響了好幾聲。”
“嘿嘿~”
氣氛終於緩解,一旁的黃錦也鬆了口氣,趕緊上前說道:“晚膳已經備好,這就命人傳上來。”
“……”
張居正仍舊每日準時準點的來給朱翊鈞上課。這個學生大部分時候很乖,但也有調皮的時候。比如打翻硯台,墨汁撒得到處都是。又比如練字的時候筆拿反了,把自己畫成小花貓。
張居正看著他白皙的小臉上一道道烏黑的墨漬,明明忍俊不禁,卻強壓下笑意,硬是板著臉,要他將剛在的字再寫一篇。
朱翊鈞還在學《三字經》,不是因為他學得慢,是因為寫得慢,練字成了他每天上課的主要內容,需要花大把時間,反複練習。
這一日,嘉靖沒有修道,也沒有政務纏身。正好有空,去後殿看看他的小孫兒讀書。
他走到書房的時候,朱翊鈞正跪在椅子上寫字。張居正站在他身後,小家夥每寫完一個字,就要抬頭看張居正一眼。
張先生輕輕搖頭,抽掉他寫完的那張紙,候在一旁的馮保趕緊過來換上新的。
張居正道:“再來。”
朱翊鈞嘟著嘴,用商量的語氣說道:“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若是換個人,馮保或是陳炬,就算是嘉靖,看他這楚楚可憐的模樣,都會依了他。
可張居正卻仍舊擺出一張嚴肅臉:“殿下剛才已經休息過。”
朱翊鈞說:“我渴了,想喝水。”
張居正隨手翻看他上午練的字:“還剩兩頁,殿下寫完,今日課業就結束了。”
朱翊鈞咬咬下唇,握著筆,看向師傅的
眼神愈發委屈。
馮保低聲勸他:“殿下,隻剩兩頁,寫完就能休息。”
師傅一點情麵也不講,能怎麼辦呢,隻能接著寫。
嘉靖站在門口看了一眼,沒進去。轉過身來的時候,麵色卻沉了下來:“去把內官監的人給朕叫過來。”
內官監,主要掌管采辦皇帝所用的器物,如圍屏、床榻、桌櫃等。這個部門想要被皇上召見一次可不容易。
這一來一回,主管太監趕過來的時候,裡麵的字也練完了。
嘉靖走進屋,一屋子人跪下向他行禮。他把張居正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徐階的學生,跟他老師一樣,生得眉清目秀,卻比他老師更高一些,身材修長,英姿卓絕。
嘉靖今天來晚了,也沒聽到他講課,但看他對朱翊鈞那嚴格約束的態度,還是不錯的。
他現在主要不是想說講官的事情,揮揮手,讓他忙去吧。
張居正退下之後,掌管內官監的太監才進來,跪在嘉靖跟前。
嘉靖走到書案前,朱翊鈞還跪在後麵的椅子上,放下筆,正要下來。
嘉靖的屈起手指,在桌麵上敲兩下:“這就是你們為皇孫讀書準備的書案?”
太監磕頭,看出了這書案對於小皇孫來說,尺寸不太合適,可他也沒有辦法。
宮裡的家具,用料、雕花、尺寸大小都有嚴格規定。皇上那一張禦案自然是最大最寬敞的,其他各宮各殿也都是按規矩來。
眼前這一張書案,就是按照皇太子出閣讀書的尺寸打造。
按照祖製,皇太子八歲讀書,可真正出閣讀書的時候實際已經十歲,不管是清寧宮(東宮),還是文華殿,都用的是這個尺寸的書案。
自成祖遷都北京,一百多年,宮中還沒有三歲孩子讀書的先例。
萬壽宮修繕完畢,打造家具的時候,尺寸、樣式都有拿給皇上過目,當時也沒說要給皇孫量身定製書案。
如果沒有皇上的旨意,太監怎麼敢隨意改動萬壽宮裡的家具尺寸?
但能把這個疏忽歸結到皇上身上嗎,自然不能。太監趕緊磕頭:“奴婢這就讓工匠重新打造,隻是降香黃檀質地堅硬,工期較長,還需殿下再委屈些時日。”
降香黃檀又稱海南黃花梨,隻生長於海南西南部一小片區域,十分稀有。
雖在宋朝時期,對這種木材就有記載,但廣泛運用於家具是在明朝初年,鄭和下西洋時帶回來的。
降香黃檀紋理交錯,結構致密,質地堅硬,穩定性好,耐濕耐熱耐腐,光澤油潤,氣味芳香,呈淺黃或黃色,彰顯皇家威嚴。
因此,從那時候開始,禦用家具都是由降香黃檀打造。
嘉靖也不為難他們,隻想解決問題:“那就趕緊去辦。”
“不要!”這時候,朱翊鈞卻趴在他的大書桌上,雙手張開,仿佛害怕太監們立刻就要伴奏似的:“我不要換新的,我喜歡我的書案,就要這個。”
嘉靖看著他耍賴
,沉聲道:“難不成你要日日跪在椅子上讀書寫字?”
朱翊鈞沒說話,他似乎覺得跪著讀書寫字也沒什麼不好。
皇上處在發火的邊緣,一屋子太監都戰戰兢兢,生怕觸怒龍顏,小皇孫卻在反複試探帝王的耐心。
他是嘉靖心尖兒上的寶貝,怎麼鬨看在皇爺爺眼裡,都是可愛,連訓斥他調皮,語氣裡都帶著幾分寵溺。
可他一向乖巧懂事,調皮的時候真不多。他不想,自然有他的理由。
“起來,”嘉靖走進一步,手按在朱翊鈞的後腦上,輕拍了兩下,“快點。”
朱翊鈞卻抬起頭來:“皇爺爺,我就想用這張桌子,不想換新的。”
嘉靖問他:“為何不想換?”
朱翊鈞把頭埋在桌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氣:“這個桌子香香的。”
嘉靖在小孫兒麵前一向很有耐心:“換新的也是這個味道。”
朱翊鈞卻說:“可是我不想一直換桌子。”
如果給他重做一張矮一些的書案,那勢必要隨著他的身高改變,繼續換新的。
長得慢一點就換得慢一點,長得快一點就換得快一點。
嘉靖問他:“你不換桌子,怎麼專心讀書?”
朱翊鈞忽然看向後麵的椅子:“把它換掉。”
“……”
換一把高一些的椅子倒不是難事,現成就有。如果不夠高,還可以給他加墊子,這比新做一張書案確實容易不少。
嘉靖沉吟片刻,轉頭看向朱翊鈞,小家夥仍舊趴在他的書桌上,大有皇爺爺不答應他,他就不起來的架勢。
嘉靖撫在他後腦上的手緩緩下移,移到小屁股上,“啪啪”就是兩巴掌,看得旁邊太監心驚膽戰,其實根本沒用力:“下來。”
朱翊鈞起身,利落的回到椅子上,再從椅子上落到地上,靠在皇爺爺身旁,仰起頭:“我就想要我的桌子。”
他認定了這個桌子是他的,彆人就不能給他換走。
嘉靖吩咐太監:“去,把椅子給他換了。”
小家夥這下高興了,圍著他的書案轉圈圈。大人都不懂,大書桌有大書桌的好,他就是喜歡他的大書桌。
第二日上午,張居正按時來到萬壽宮,從後麵的宮門直接進入小皇孫居住的院落,準備開始今日的教學任務。
朱翊鈞早早的收拾妥當,已經在書房裡候著了。
平時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等張先生來。今天張居正走進書房,卻發現他站在書案邊上。
張居正說道:“殿下,咱們開始罷。”
朱翊鈞點點頭:“好。”
嘴上說著好,他卻站在原地不動。
張居正看著他,眼神中帶著疑惑。朱翊鈞也回看著他,忽然舉起手來:“師傅,抱~”
“……”
這課上了大半個月,張居正早就知道他這學生慣會撒嬌。但平日裡也沒有這麼直接,總是會先用眼神、表情和語言試探。
今天這是怎麼了,一大早過來,就吵著要他抱。
“殿下,”張居正臉色沉了下來,不想和他糾纏這個問題,“我們現在開始講授今日課業。”
朱翊鈞還是點頭:“好。”
“那殿下快去坐著罷。”
朱翊鈞還是舉著手,這次甚至急切的跺了跺腳:“抱~”
“殿下……”
朱翊鈞卻說:“太高了,爬不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