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皇爺爺號什麼?”
“……”
馮保知道也不敢說。
朱翊鈞以為他不知道,好心告訴他:“堯齋。”他舉起手中信紙,“就是這個帝堯的堯。”
因為不是什麼正經公文,張居正用了自己的號。
入冬之後,嘉靖便給朱翊鈞停了課。算來已經半個多月。
許久不見,意外的,十分想念。
又憶往昔,專程為那孩子編纂過一部圖書。於是,便憑著記憶,翻出典故,寫下第一個故事,還特意畫了一副插畫。疊好裝進信封,第二日一早,就讓人送進宮裡。
轉過身來,他才有些晃神。
一開始,他明明不願意成為那個孩子的侍讀,如今卻又對他念念不忘。
大抵,這就是命中注定的,躲不掉。
裕王和王妃許久才能見一次兒子,見到了就恨不得將王府裡所有好東西都拿給他。
可裕王並非什麼富貴王爺,在嚴嵩掌權的那許多年裡,他想要拿到屬於自己那份歲賜,還得給嚴世蕃送錢,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再者,王府有的,宮中必然也有,朱翊鈞也便不覺得稀奇了。
他倒是對王府外麵的那個世界感覺稀奇。
終於,在朱翊鈞第不知道多少次,重讀一遍張先生寫給他的信時,他決定找點兒彆的樂子。
於是小家夥跑到正廳去找裕王:“爹爹,爹爹!”
裕王給幾位講官備了些過年的禮物,還特意囑咐管事,哪一份是給高拱的。
在他心中,高先生自然與彆人不同。
“爹爹~”朱翊鈞趴在裕王
腿上,“我想……”
他那雙靈動的大眼睛轉來轉去,無論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都讓人難以拒絕。
裕王瞪他:“你又想調皮了?”
“我不調皮。”
裕王的目光又變得慈愛:“那你要做什麼?”
朱翊鈞說:“我想吃果餅。”
“你想吃什麼?”
“果餅。”
那東西隻有裕王愛吃,卻不知什麼時候這小家夥也愛吃了。
小孩子的想法,有時候並不難猜到。裕王樂不可支,拍著他的小臉:“好!年前買了好多,這就叫人給你取些過來,讓你吃個夠。”
“啊???”
看著眼前一大盤果餅,朱翊鈞愁眉苦臉。就算他再怎麼喜歡吃,也吃不了這麼多。
他把王府的下人都叫了過來,一人一個,不吃完就是不給小世子麵子。
又踹了好幾個,把他身邊的太監錦衣衛挨個發了個遍,尤其招股陸繹,給他多塞了兩個,讓他夜裡值宿的時候吃。
終於,朱翊鈞把王府庫存的果餅散儘了,又跑去找裕王:“爹爹,我們可以上街買果餅了嗎?”
“……”
裕王可不敢隨便答應他上街的請求,上次的事情還讓他心有餘悸。
朱翊鈞在大街上差點被人擄走了,這事兒還傳到了他父皇耳朵裡,罰他在王府學了好幾日的《孝經》,王妃也埋怨他差點弄丟兒子。
裕王實在不敢再帶他出門,卻又經不住兒子軟磨硬泡:“爹爹放心吧,有與成和思雲保護我,壞人來了,他們會抓起來。”
“……”
裕王被他纏了好幾日,小家夥又不知從哪兒得知上元節街上會有燈會,更是鬨著要去。
“爹爹,你帶我去買果餅好不好?”
“宮裡好久沒見過煙花和燈會了。”
“明日我就回宮了,下次出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
“……”
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裕王哪裡還忍心拒絕他,心一軟就答應了:“好好,爹爹什麼都依你。”
“爹爹真好!”
元宵節這一日,下午他們就出了門。
還是和以前一樣,朱翊鈞換了身尋常衣服,太監和錦衣衛跟在他倆身後。
他們來到果餅鋪子的時候,老板一家三口正忙著收攤:“今日上元節,我們要趕回家吃飯,晚上還要帶著孩子去看燈會。”
朱翊鈞說:“我爹爹可喜歡吃你們的果餅了。”
“小公子,今日果餅已經賣完了。”
朱翊鈞問:“一個也沒有了嗎?”
“沒有了,一個也沒有了。”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都怪我,要是我能快些換好衣服,說不定還有。”
這怎麼能怪他呢,是裕王磨蹭著不肯帶他出來:“是爹爹不好,沒有早些帶你出來。”
“可是,果餅都被我分給大家了。”
“沒關係,改日我再叫人出來賣便是。”
朱翊鈞還是有些失望:“那好吧。”
這時候,攤主家的孩子,從桌子下麵拿出一個紙包,遞給朱翊鈞:“給你。”
那孩子看著比朱翊鈞大一些,自從裕王牽著兒子走到果餅鋪子前,那小男孩眼睛就沒離開過朱翊鈞。
“誒?”朱翊鈞歪頭,“這是什麼?”
“果餅。”
“不是賣完了嗎?”
攤主連忙解釋:“這是給孩子留著帶回家吃的。”
朱翊鈞擺手:“我不要。”
那孩子硬是將紙包塞進朱翊鈞懷裡:“給你吃。”
朱翊鈞說:“我拿了,你就沒有了。”
那孩子仍是堅持要給他:“你吃!”
老板一家都是很和氣的人,還記得一年多前見過朱翊鈞。那時候,整條街的人都以為是三清觀裡,太上老君的童兒化了人形。
如今瞧著,眉目間張開了些,愈發精致漂亮。
“小公子就拿著罷,您是貴人,收了他的東西,那是他的福氣。”
朱翊鈞抬頭看向裕王,後者點點頭,他這才收下。
裕王要付錢,對方竟還推遲。老百姓做些小生意養家糊口不容易,裕王仍是堅持放下銀錢,這才帶著兒子離開。
走出去兩步,朱翊鈞又回過頭來,看向那個小男孩兒:“你叫什麼名字?”
“劉大實,誠實的實。”
朱翊鈞點點頭:“我記住了。”
裕王也不知道他記住一個賣果餅家的小孩兒做什麼,即便是王府,除了詹事,下人裡麵也都是太監,他還想把人弄回去不成。
朱翊鈞可沒有這想法,他身邊圍繞著一二十個太監,隻要一出門,還有陸繹和劉守有這兩個錦衣衛跟著,熱鬨得很。
他說記住了,那是因為人家對他表現出來的善意。
裕王帶著小家夥在街上小逛了一下,又給他買了一堆新奇玩意兒。
朱翊鈞問:“爹爹,接下來我們去哪兒呀?”
裕王反問他:“你想去哪兒?”
“嗯~”朱翊鈞想了想:“我想去張先生家裡。”
“張先生?”裕王一時沒反應過來,“哪位張先生?”
朱翊鈞說:“就是教我讀書寫字,還給我講故事的張先生。”
裕王恍然大悟:“你說的是張居正。”
說到這裡,裕王也不得不承認,兒子和孫子在皇帝老子心裡的地位,還真是大不一樣。
他這個名義上的儲君,講官高拱也是去年才擢升國子監祭酒,兒子年僅四歲,講官就是國子監司業。
這要是正經到了出閣的年紀,那也隻能是首輔才配得上了。
朱翊鈞說:“我們去張先生家裡吧。”
這可叫裕王為難了:“但我並不知道張居正家住哪兒。”
朱翊鈞說:“那就去個爹爹知道的地方。”
裕王逗他:“我知道高先生家住哪兒,鈞兒要去嗎?”
想起高拱那副嚴厲又古板的樣子,朱翊鈞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去不去,我不要去。”
他想了想,又問裕王:“爹爹知道國子監在哪裡嗎?”
這個裕王倒是知道:“那可遠了。”
朱翊鈞拉著他往前走:“咱們去瞧瞧。”
“不去不去。”
“去嘛去嘛~”
父子倆極限拉扯一番,裕王乾脆將兒子抱起來:“今日上元節,國子監也無人讀書。眼看就要天黑了,鈞兒不想看燈會了嗎?”
既然國子監沒有人,那還是看燈會要緊。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沿街的花燈都亮了起來,張燈結彩,照得如白晝一般。
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商賈雲集、遊人如織。路過的無論是大人小孩兒,每個手裡都拎著一盞形態各異的花燈。朱翊鈞腦袋轉來轉去,應接不暇:“那個荷花好看,那個小兔子我也喜歡。”
“爹爹你看,那個鼻子長長的是什麼呀?”
“象。”
“象?”朱翊鈞頭一次聽說,“象是什麼?”
裕王笑道:“一種生長在雲南一代的動物,體型碩大,象征著祥瑞。”
“祥瑞?”這個詞朱翊鈞熟悉,“宮中沒有,我沒見過,爹爹見過嗎?”
裕王說:“爹爹也沒見過,隻在書中讀過。”
“哪本書?”
裕王沒想到他問題這麼多,隨口答道:“《三國誌》。曹衝五六歲,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
在兒子強烈要求下,裕王隻得給他講了曹衝稱象的故事。
朱翊鈞在心裡評價道:“爹爹講故事,沒有張先生精彩。”
人越來越多,摩肩擦踵,都想著街口大型花燈的展示區走去。陸繹和劉守有不敢離得太遠,緊跟在裕王身後。
朱翊鈞趴在裕王肩頭,就能看到後麵的陸繹。後者非常警惕,不停地觀察周遭的行人。
朱翊鈞總是衝他笑,叫他分神。
陸繹撇過臉去,不與他對視。又忍不住,眼神往下家夥這邊瞟。
朱翊鈞被他逗得開心不已,埋頭在裕王肩上,咯咯直笑。
笑著笑著,眼睛就瞪圓了,眸子裡流光溢彩,映出遠處一抹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