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衛大虎這頭, 他把竹葉青丟到李大郎的被窩裡,親眼看著那軟若無骨的碧綠長條遊到李大郎懷裡盤著不動了,這才心滿意足翻牆離開。
一路疾走,他先去了周家村。
到周家村時, 晨光微熹, 早起的漢子扛著鋤頭往地裡走,見到一個臉生的高大漢子往他們村走, 警惕心較強的便開口詢問:“後生, 你瞧著有些麵生,是我們村哪家的親戚?”
鄉間小娃都是散養, 整日漫山遍野跑, 家中大人會叮囑娃子們彆往村外跑,遇見生人不要搭話, 尤其彆人給你吃食, 非但不能接還得趕緊跑, 這種多半是拐子。
小娃子們被擰著耳朵叮囑,大人們看見陌生人出現在村落附近也會警惕驅趕, 故而幾個中年漢子盯著衛大虎不放,實在是他臉生得緊,他從未見過。
衛大虎聞言駐足, 回頭瞅了他們幾眼,他一個外村生人, 反倒毫不客氣把他們打量了一番, 道:“我去周滿倉家, 他是我妻弟。”
“啥?你是滿倉姐夫?滿倉啥時候冒出個姐夫來?”
“哎喲,是那個吧……我記得滿倉他娘當初好像是個二嫁的,帶了個前頭姑娘來。”
“都多少年沒來往了, 咋突然又走動起來了?”
不曉得,彆人家的事誰曉得哦。
衛大虎說完便進了村,那幾人還盯著他背影瞧,見他走的方向確實是周滿倉家,才扛著鋤頭去了地裡。想來拐子的膽子沒這般大,人都進了村,若真乾啥壞事,到時一人一鋤頭,九條命都不夠他死的。
周滿倉蹲在院子裡用石頭砸螺螄喂雞,昨兒個他去河裡摸了不少,家中母雞抱了一窩小雞,死了兩隻活了五隻,他這幾日尋了空便下河摸小魚和螺螄,就指望著小雞能養活,母雞也能吃點好的,多下蛋。
他家原本是沒養雞的,家中隻有他一個人,地裡活兒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伺候家禽。還是去年,他們鄰居家的姑娘嫁人,他突然想到了姐姐,他記得姐姐和鄰居家姑娘一般年歲,小時候還一道玩耍過,眼下她都結婚了,姐姐也在相看人家了吧?
姐姐若是成親,他總不能空手,連個像樣的禮都湊不出來。
思前想後一番,他把存了兩年的銅板拿去村頭林大爺家買了一隻能下蛋的母雞,相比同族的親人,他和林大爺反而要親近些,雖然人人都說那老頭孤僻性子怪,但他在山上拾柴摔溝裡起不來時,是他把他救起來的,還給他尋了大夫,藥錢也是他墊付的。
林大爺是孤寡老頭,家中隻剩他一人,許是兩人境況相似,都是一個人撐著戶頭,死了就絕了戶,林大爺對他多有關照,幾乎是半賣半送把母雞賣給了他。
養了母雞後,周滿倉便開始存雞蛋,每次存個四五十個,送幾個給林大爺,剩下的便尋個日子去鎮上趕集賣掉。
就這般存雞蛋賣雞蛋,直到無意中聽見有個嫁到杏花村的婦人回娘家與人擺談,說當年那個嫁來周家的二嫁婦人錢素芬,她帶來又帶走的女兒過幾日便要成親了,日子過得真快啊……
聽到這個消息,周滿倉隻覺鬆了一口氣,還好提前一年養了母雞,還好這回的雞蛋沒有賣掉,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把螺螄連殼帶肉扔到雞窩,周滿倉在院子舀了一瓢水洗手,剛準備去灶房拿昨日剩下的粗糧餅當朝食吃,大門便被人敲響。
“來了。”
門一開,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衛大虎還擔心他沒起呢,見他一雙眼睛直往他身後瞧,他笑了笑道:“彆看了,你姐沒來。”
被他戳破心思,周滿倉有些不好意思,側身讓他進來:“姐、姐夫,你怎來了?”
“咋地,你姐沒跟著一道就不歡迎我了?”衛大虎進院後把背簍卸下,周滿倉打眼一看,便看見了用芭蕉葉鋪著的背簍裡放著十好幾個大野梨,是他從未見過的水靈。
打趣完,衛大虎也不和他客氣:“發啥呆?還不趕緊給姐夫舀碗水來喝,渴死了。”
周滿倉這才回過神,忙去灶房。
衛大虎站在院子裡,就這般拿著水瓢解了渴,狠籲出一口氣,才把一路壓著的暢快情緒釋放出來。往李大郎被窩裡放了一條蛇,隻要想到李大郎醒來後的熱鬨場麵,他就樂了一路。
打量了下四周,瞧著和上次來沒甚兩樣,看不出啥好,也沒看出啥不好,他點了點頭,對眼前小子道:“前幾日你姐和我一道進山摘了許多野梨,汁多又甜,家中留了一些,又送了一些給親戚,你姐惦記著你,這是給你留的,正好我有事要去縣裡一趟,順道給你送來。”
周滿倉沒想到他一早便給自己送野梨來,他和這個姐夫統共也就見過次麵,頭一次是在酒席桌上,他是上門吃席的客人,第二次是和姐姐一道上門,他是姐夫,這是第次,來給他送野梨。
雖然見過次麵,他們卻沒咋說過話,便是姐弟倆都多年未走動了,何況衛大虎這個姐夫呢,且陌生著呢。
“你,你吃朝食沒有?家中有餅子……”周滿倉沒看野梨,結結巴巴問他。
“餅子啊。”衛大虎摸了摸肚子,就喝了一盆稀粥,早就餓了,也不和他客氣,“行,來幾個?”
周滿倉點頭,進灶房給他拿餅子了。
統共也就個餅子,他全給了衛大虎,衛大虎接過,也沒問他給自己留沒留,叼著餅子招呼他:“背簍我就不拿了,去縣裡不方便,這野梨到底是果子放不住,自個沒事兒就啃兩個,差不多兩日也就吃完了。”
周滿倉點頭,想了想,問道:“從縣裡回來,你來拿背簍嗎?”
“回來我走山路,不順道。”時辰不著了,衛大虎還得趕路,便沒有久留,對送他到門口的妻弟道:“山上板栗快熟了,回頭我和你姐進山打些,給你送些來,再順道把背簍拿回去。”
周滿倉忙拒絕,叫他們自己留著吃,衛大虎不理他,抬步便走:“自個在家好生照顧自己,有啥事去大河村找你姐。就這般吧,彆送了。”
說罷頭也不回走了。
出了周家村,衛大虎拐道先去了一趟鎮上,他都沒好意思說個餅子隻堪堪過個嘴癮。他先去麵攤吃了兩碗素麵,付了銅板後,拐到去了上次遇見小乞丐的那條街,那家包子鋪的肉餡好吃,他一口氣買了十個肉包子,二十個雜糧饅頭,這是他在路上的口糧,肚子餓就渾身不得勁兒,他還要走著去縣裡。
倒不是不想搭個順路車,先前進鎮,有個馱著貨物的驢車便是去縣裡,車夫是個矮小的瘦子,他還沒開口,那人便一鞭子抽在驢屁股上,好似躲洪水猛獸般躲他。
小乞丐一大早便摳著腳丫坐在路邊乞討,衛大虎往他麵前的破碗裡丟了倆熱騰騰的肉包子,和他小兄弟淺嘮了兩句,便踩著初升的太陽出了鎮子。
他們這鎮子叫定河鎮,縣叫長平縣,從定河鎮到長平縣,若有驢車騾車啥的,差不多大半日便能到,若是成年男子的腳程,從太陽升起走到日落時分,再抄個近路啥的,也能到。
衛大虎從鎮子出來便尋了條小道進了山,山路雖難走,但得分人,他走山路,那就跟老虎入了林子沒啥區彆,天生的方向感使他不容易迷路,遇到啥蛇蟲鼠蟻也是千裡送人頭,在山林裡,他的天敵就是自個的五臟廟。
不能餓,餓會腿軟。
長平縣四麵環山,山路崎嶇難行,定河鎮是長平縣管轄下比較落後的一個鎮子,唯一一條通向縣裡的路坑坑窪窪,若是遇著下雨天,黃泥路黏膩又濕滑,車輪子若是不小心陷在泥坑裡,毛驢摔個四腳朝天那都是常有的事。
衛大虎一路走走歇歇啃啃乾糧,從山林小道抄下山時,一眼便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長平縣城門。
此刻,城門之外排起了長龍,幾個官爺腰彆大刀,正攔著入城的百姓收繳入城費。
衛大虎走到隊伍後頭排隊,他眼神好,瞧見城門下有個擔著挑擔的年輕漢子被攔住,他好似在和官爺比劃著什麼,臉色漲得通紅,而幾個官爺麵露不耐,其中一個抬腿就踹了他肚子一腳,年輕漢子站不穩,一屁股摔在地上。
挑擔裡菜掉了出來,那官爺上前一步,一腳踩在上頭,狠狠碾了幾下。
排隊的人群,頓時躁動不安起來。
衛大虎看見這一幕,眉頭微微皺起。
他上次來長平縣還是一年前,那次獵了幾張上好的狐皮,他本想賣給鎮上的大戶,爹卻叫他往遠些走,順道看看外頭如今是個啥光景。
許是前頭幾十年世道亂糟糟的,天災人禍時有發生,他爺他爹那代人心裡敏感,總對如今的安穩世道沒有安全感,心頭空落落,總會時不時去外頭看看情況。
即便他爺已經去世多年,他爹卻還是沿襲下來這個習慣,偶爾會叫他去縣裡或更遠的府城走走,既長見識,又能打聽消息。他家雖是與世隔絕般住在山腳下,卻不可能真的脫離這個世道,若兩眼一抹黑,哪天世道又亂了,當兵的跑到村裡來抓壯丁,他們啥都不知道,往山裡跑都要被拖腳程。
他們可以當瞎子,但得是自個捂的眼睛。
衛大虎看著那個被踹倒的漢子從地上爬起來,手忙腳亂把掉了一地的菜拾起來放回籮筐裡,他半點沒敢看被官爺踩爛的菜,彎腰挑起擔折身而返,竟是沒有進城。
人群裡頓時一陣鬨哄,聽見他們交談的內容,衛大虎眉頭皺得死緊。
那個漢子挑著擔從他身邊走過,衛大虎看見他額頭冷汗直冒,煞白一上臉,一看便知那一腳踹得不輕,怕是傷到內臟了。
“如今入城要交稅也就罷了,怎地普通農戶挑擔進城賣個菜也要交‘占城稅’,這又是個啥意思,咱的背簍籮筐也占地方要交錢了?”
“我們又不是商戶倒騰買賣,咋還要交這些玩意兒?”
“後生,你挺久沒來縣裡了吧?咱們這些泥腿子還算交得少的,那些兩地倒騰著做買賣的商販更慘,進城脫一層皮,城裡脫一層皮,離開還得脫一層皮,來回一趟能不能賺錢兩說,得罪了那些當官的,命都得交代半條在這裡!”
似乎在印證這句話,排隊的隊伍裡,正好輪到一個駛著驢車的中年男人,那人先是借著身體遮擋,往官爺手裡塞了碎銀,見官爺沒有拒絕,他自覺已經打點好,心頭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賠著笑去牽驢車,卻不想這時,那個被他打點的官爺伸手攔住了他的驢車。
人是一隻腳踏入了城門,驢車卻沒讓動一下。
衛大虎看見那彆著刀的官爺伸手拍了拍驢車上的貨物,沒管那中年男子點頭哈腰討好,作勢就要抽刀插入貨物中檢查,那中年男人撲過去抱住他胳膊,被他一把揮開。
從周圍人的交談聲裡,衛大虎知曉了如今想進城門竟是這般麻煩。
不但成年人每人需繳納兩文,十二歲以下孩童一文錢,若是肩挑籮筐,背背背簍,還會按照個頭大小繳納1-2文不等的“占城費”。這還不算,譬如你進了城要去賣菜,到了地兒,還得另外交“占地費”,這和入城時籮筐背簍繳納的“占城費”又是另外一碼子事兒。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上回來還沒這些雜七雜八的稅,縣太爺是想銀子想瘋了嗎?
衛大虎盯著那個官爺作勢要抽刀檢查貨物的動作,本就是兩地倒騰山貨賺個辛苦錢,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那中年男人苦著一張臉在懷裡摸了摸,隔著人群衛大虎看不清,隻看到官爺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揮手示意身後的同僚,過。
排隊的人群中,有不少挑著擔準備入城賣些家中出息的農家漢子默不作聲退出來,沉默著原地折返。
他們的村落在很遠的地方,挑著擔走了整整一日山路,本想著縣裡貴人多,他們自家種的吃食侍弄得精心,定能賣出一個好價錢。可是這銅板還未掙到,入個城反倒要交這個稅那個稅,他們身上一文錢沒有,竟是連城門都進不去。
隻能原路返回了。
他們也不願進城了,前頭那個漢子就因不願交籮筐的“占城費”被官爺狠狠踹了一腳,他們見此場景隻感覺到渾身發冷,手腳凍得都不聽使喚了,腦子裡就一個念頭,趕緊回家。
漸漸有人退出隊伍,排隊的人少了,進城的速度也就變得更快。前頭兩個活生生的例子在,原本還想歪纏的人這會兒也不敢說話了,生怕被官爺踹一腳,那才叫得不償失。
輪到衛大虎時,那官爺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冷聲開口:“十文。”
衛大虎麵不改色從身上摸出十個銅板遞給他。
那官爺沒想到他竟如此配合,他是沒看見前頭那漢子就交了兩文?倒是牛高馬大,沒想到竟是個慫蛋!
官爺冷嗤一聲,瞪了他一眼,揮手:“過!”
衛大虎目不斜視進了城。
進了縣城,又是另一番場景,路道兩旁全是做著各種生意的商販,熱鬨非凡。客棧門口,手拿搖扇的風流才子兩結伴進出,街上人流湧動,被父親抱在懷裡的小女娃身著粉色襦裙,頭梳雙丫髻,胖嘟嘟的小手拿著糖葫蘆,靈動的雙眼好奇地望著身穿綢緞的富貴人踩著凳子從馬車上下來,徑直進了縣裡最大的酒樓。
一派繁華景象。
衛大虎隨便找了家招牌是賣鹵麵的攤子,進去點了兩碗。等麵上桌的間隙,他從竹筒裡抽出一張筷子,打量著四周,城裡城外,倒像是兩個世界般。
老板娘端著兩碗鹵麵過來:“客官您的麵來嘞。”
衛大虎收回視線,筷頭在桌上碰了碰,攪合開鹵子,挑起一夾便吸溜進了肚。
嗯,比鎮上的素麵好吃不少。
一碗鹵麵二十文錢,在定河鎮二十文便可以割一斤豬肉,在長平縣隻將將夠吃一碗鹵麵。兩碗鹵麵便是四十文,衛大虎就沒省錢的意識,吃完麵,尋店家要了碗白水喝,這才摸著肚子心滿意足離開。
他這會兒倒是不急著去縣衙門口看看情況,短短一年的時間,長平縣變化如此大,便是府城都不敢這般隨意收取百姓的入城稅,何況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苛捐雜稅。
他們這縣太爺就好似明日便要出殯一般,行事竟這般張狂無度。
衛大虎吃飽喝足滿縣城瞎逛,最後尋了個茶鋪子,要了一杯濃茶,一碟乾果,尋了個角落位置坐著,聽周圍閒磕牙的大老爺們們說起最近縣裡的發生的新鮮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