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二)(2 / 2)

事實上有魄力做到這一步的已經是明君了,也能使現狀更好,他完全不期待更多。

因此林海微笑起來,有種看破世事卻無怨無悔的瀟灑與堅定,消瘦的身影風光霽月,叫曦月恍惚想起了於謙的的石灰吟: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肉食者鄙,但也有林海這樣有風骨的人。話又說回來,他要不是這樣的人,她又何必心生憐憫努力鼓勵他活下去?如果讓壞事做儘的人大富大貴子孫滿堂,清廉實乾的人卻孤單寂寥的死去,這世道未免也太讓她失望。

曦月完全理解林海的想法,正常來說他的看法完全正確,目前的皇帝騰挪空間不大,上下都有掣肘。

奈何她小時候不懂事不知道敬畏,仗著自己的曆史學識和後世經驗給水清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吐槽太上皇吐槽政策製度,後麵經過幾番毒打才知道收斂。

反省之後也心虛自己嘴大,但當時問麼了看水清隻覺得他日後就隻是小透明宗親,都不一定能有差事,說就說了應該沒大不了的,哪知道最後會有機會問鼎大寶?

事已至此隻能往好處想,三觀形成的重要階段,水清被她灌輸了一大堆先進理念和更優解,隻要長大後彆太拉跨,妥妥的明君後備役。但凡水清對她的話還有印象,就絕不會甘心隻這麼做。

曦月回答道:“林大人所言有理。不過你看錯了陛下的決心。陛下如今確實有所掣肘,但絕不想看著情況更糟,才決定先震懾一番,等......後絕對是要動到根子上的,這次也不是殺一兩個,而是隻留下動不了的。”

林海聽明白了,這是要先殺一遍,等太上皇去後繼續清理。

怎麼說呢,皇帝確實很有魄力,但哪有這麼容易的?這事難得不是殺,是善後啊。今天與孫小姐談的這麼深入,也是盼望能通過她的口,把好些他不方便說的話送達天聽,叫皇上三思。

林海輕輕搖頭,說道:“沒這麼容易的,孫小姐,您是不知道這些鹽商是如何對付官吏的。”

回想自己點中探花,成為禦史台的七品蘭台寺大夫後,被派來巡鹽經曆過的事情,林海一條條的數給曦月聽:

“第一步是賄賂,送錢財,送美人,送宅子,幫跑官,甚至還能幫出書打響名聲,能扛得住的少之又少。”

“第二步是拉家人族人下水,先把你的父母妻妾兒女叔伯兄弟拉來一起做生意,做大之後再告訴你。就是再自持的官吏,難道能狠下心把全家族都大義滅親嗎?”

“最後就是讓你承受官場的壓力,上司同僚下屬都會整治你,下屬故意辦事不力,同僚日日找麻煩,上司嚴苛的找你的小辮子,但凡被抓到就使勁苛責恨不得按死你。”

“如果這些都奈何不了你,便想辦法運作你升官調任,不能再管這裡。”

“隻要這法子一直有效,換或者殺官都沒太大用。”

最開始他隻管一個小縣的鹽務,很快被當地大戶運作了升官,後來管一個府的,又很快被升官,如此這般來了好多次,居然一路升到了最高的兩淮巡鹽禦史。

他們也不是不想讓他離開鹽務係統去彆的地方,奈何他是名字掛在皇帝和內閣那的人物,太上皇知道有他在能準時夠量得到稅銀,內閣並無淮揚出身利益相關的人,同時也覺得維持現狀不錯,這些大戶的影響力便奈何不得他。

說來可笑,他能升這麼快,十年左右七品到二品,自己卻完全沒跑過官,都是鹽商、大戶、同僚下屬送瘟神一般幫他運作升官的。

最開始還能管具體的細務,升的越高,越管不到。他是待過基層鹽場的,哪裡有貓膩心裡都門清,但越往後便越沒法作為了,因為管細務的下屬完全不會聽他的。

某種程度上這幫人成功了。

曦月聽得肅然起敬。這一條條都是林海的人生經曆,是接近二十年來他的日常。堅持一年兩年沒什麼,這麼多年不被誘惑不改初心,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說的輕描淡寫,這裡頭有多少苦累完全能想得到。

她不由得起身向林海端正行禮,道:“林大人,我敬佩您。向您的堅守致敬。”

林海失笑,眼睛卻泛起一股澀意。這些經曆他甚少與人訴說,也從沒想過要以此來博什麼名聲,不過是想要無愧於心罷了。

但多年的堅守與孤單,得到人的認可和敬佩時,還是百般滋味在心頭。想哭卻已經麻木的沒眼淚了,想說什麼喉頭卻哽咽著堵塞著,連想喊一聲出來都似乎沒那個力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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