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歸跌坐在椅子上的動作,把老教授給唬了一跳。
他定睛一看,發現了雲歸倚在牆邊的拐杖,就此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呀對了,你身上是不是有傷?快坐下坐下……我一提到自己的老本行就沒完沒了,這也是老毛病了。”
一邊說著,老教授一邊招呼自己的孫子:“小爍,你快點,去叫護士來,就說這個小同學……”
雲歸努力穩住呼吸,態度堅決地拒絕了。
“沒事,我隻是腳滑,讓您擔心了。您能繼續講嗎?”
老教授有些遲疑,看著雲歸隱隱發白的臉色:“這,小同學,你要是不舒服……”
“我沒有不舒服。”雲歸仰起臉來,有些哀求地看向老教授,“您繼續講吧,我真的想聽。”
眼前坐著的,明明是個正值芳華的青春少女。
然而那雙墨黑的眼睛裡,卻仿佛凝結著年紀無法承載的深刻哀慟。
老教授看著,心中無端一軟。
“好吧,我繼續講。可小姑娘你要是身體不舒服,一定得說啊。”
喝了口水,老教授接上了剛剛的話題。
“我們說,恒朝這個朝代,自公元260年開始……”
嗯?等等,公元260年?
雲歸嘴上不說,心中卻又是一震。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以為此地使用的“公元”,是這個朝代的年號。隻是這個國度使用年號的方式,和他們大恒不同,曆代皇帝會繼承同一個年號,一直將這個年號傳承下去。
原來,這“公元”竟是將他們也包括進去的嗎?
雲歸再一次感覺到,原來生她養她的那個恒朝,已經化作此地的“曆史”。
這一刻,滄海桑田之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雲歸咀嚼著“公元260年”這個時間,內心深處五味雜陳。
如果她現在所在的時間,已經是未來,那麼雲歸記憶裡那個鮮活的暨雲城,無論勝敗臧否,是否都已經變成了青史裡定格的一頁記錄?
那麼,當年被圍在城裡的父親和百姓,他們獲救了嗎?
沉吟片刻,雲歸忍不住問道:“在恒朝升平十三年的時候,青州有座城池叫做暨雲,被韓燧石發兵圍困。那座城……您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
老教授回憶了一下:“升平十三年的暨雲城?”
在關鍵字提示下,老教授很快就在腦海裡調動出對應的記憶。
“暨雲城向青州郡守袁昌平求援,袁昌平派遣使者,解了暨雲城的圍困。”
圍困解除了?
也就是說,暨雲安全了!
聽到這個答案,雲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直到此時,她才顧得上問道:“那麼,當時的暨雲太守,他有一個小女兒叫雲歸……您知道她怎麼樣了嗎?”
那一瞬間,當問題脫口而出之際,雲歸竟然想捂住耳朵,有點害怕聽到關於自己的消息。
她既怕消息在預料之中,又怕聽到的消息會超乎預料。
老教授頗感意外,推了推眼鏡,深深地看了雲歸一眼。
“哦,我看出來了——”
雲歸的心臟猛地漏跳一拍。
“小同學對恒朝的曆史,確實很感興趣啊。這段曆史記錄有點冷門,不是曆史愛好者,一般都不知道的,哈哈哈!”
拜托,說話不要大喘氣啊。
雲歸繃緊的肩膀慢慢鬆弛下來,心底似埋怨,似苦笑。
是她草木皆兵了。
有誰能想到呢,爛柯之緣,竟讓她漂泊在千年之後,成為異鄉的客人。
老教授說:“暨雲太守的這個小女兒,不了得啊。正是她送信給袁昌平,以十三歲幼齡,帶領兵丁破敵而出,連夜奔走百裡。”
“據說,她被袁氏的家人發現時,鮮血從袁氏門口的第一階台階,一直流淌到最後一階。但她仍然掙紮著把信件交到袁昌平大兒子手中,這才咽下最後一口氣。袁昌平得知此事,有感於這份大義,遂發兵三千,作手書一封,勸退了韓燧石的軍隊。”
高高懸起的心臟,此時終於塵埃落定。
雲歸半仰起臉來。
她慢慢開口,嗓音竟然如此平靜,鎮定得連她自己都有些詫異。
“那樣嚴重的傷勢,我料她也沒有生還之理。”
停頓片刻,雲歸想了又想,補上一句:“但既然解了暨雲之圍,便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這兩句話老氣橫秋,口吻既有些欣慰,又有些蒼涼,自帶著一股曆史的厚重感,讓聽者忍不住地回味。
老教授就被勾起了談興。
他歎了口氣:“用這種尺度來衡量的話,就太缺乏人文情懷了。放到今天,她還隻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呢。”
雲歸笑笑,沒有說話。
老教授又說:“不過,和其他王朝相比,恒朝確實更加命運多舛。就拿暨雲這座小城來說吧,這份以生命換來的和平,也沒能維持太久。”
“先是韓燧石卷土重來,二度攻打暨雲,儘管暨雲最終守住了城池,但也損傷慘重。”
“——再後來,發生了五胡亂華之事,中原百姓死去三分之二,暨雲亦不能幸免,幾次陷於戰火之中,城中原住民幾乎死儘。一直等到鈞朝,才重新並入中原版圖。”
“!!!”
好殘酷的一段經曆!好沉重的一串消息!
如此慘絕人寰之事,竟然即將要發生在她的家鄉身上!
而且還不止暨雲城,五胡亂華,中原將死掉三分之二的人口。整個恒朝都將被拉入連綿戰火之中!
此刻,雲歸心中天翻地覆,震撼程度甚至超過得知自己跨越千年時光的時候。
渾身上下的鮮血,似乎都湧進雲歸的腦子,將她的耳膜震得嗡嗡作響。
溫度飛速地從這具單薄的身體裡褪去,雲歸交握的雙手,僵硬冰冷,像是寒冬臘月裡凝結的冰。
青史如刀啊。
史書裡的一句簡短記錄,卻是沿江而下,流不儘的時人鮮血。
雲歸驚駭欲絕。
她剛想挺身站起,就覺得右肋之下,箭瘡崩裂,原本愈合很好的傷口傳出一陣劇痛。
但就連這樣的疼痛,也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似的,模模糊糊,並不清晰。
下一秒鐘,雲歸眼前隻剩一片白光,居然一聲不吭地暈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