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莫氣了……韓燧石圍城三月,我以身作則,帶領全城上下節衣縮食,又登門拜訪諸族,請求捐糧,最後竟然並未餓死一人啊!”
“……”
段璟娘沒有多說一個字,她隻是抬手摸了摸丈夫的臉。
男人微凹的臉頰,還沒養回肉來。
曾經被人盛讚成“魄蓋冰雪,魂凝白玉”的肌膚,如今變得粗糙乾燥,那是長時間缺少油脂和穀類的攝入所致。
雲鬆之有些赧然,偏頭笑道:“夫人又要笑我色衰了。”
按照段璟娘過去的習慣,往往會順勢調侃兩句,然後彆彆扭扭地表示他還湊合,好好養一陣還能漂亮回來。
誰知這一次,段璟娘卻隻是冷笑一聲,抽手轉身,提起筆來。
“陶秉老獠,看我剝了他的皮!”
雲鬆之被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哽了一下。
見妻子眉梢眼角儘帶殺氣,雲鬆之大氣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再蹭近了一點。
“夫人這是……要做什麼啊?”
段璟娘橫了雲鬆之一眼,冷笑道:“豈獨他陶氏有姻親,會送信嗎?”
……
韓燧石軍中,確實沒有段氏的姻親。
——因為以河下段氏的門第而言,他們還遠遠攀附不上。
但在韓燧石已死的前提下,段氏女一封書信送到,必然有人樂意來做這個人情。
畢竟,段璟娘在書信裡委婉提出的要求,是那麼的簡單易行。
韓燧石已死,他的遺物卻還在留在軍中。
要等到這支敗軍返回滇州,這些東西才會交給韓燧石的家人。
那麼在這期間,有個熱心腸的人,下令替韓燧石整理一下箱籠,無意從裡麵找出了一封陶秉的書信……這也很正常吧。
這封信既不貴重,也失去了它的實效性。所以在行軍過程中,不小心把它遺失,這也很順理成章吧。
他們既不用得罪自己的主君,也不用冒著很大的風險。隻要做一件小小的、抬手就能完成的事,就能得到段氏女的感謝,又何樂而不為呢?
至於這封“不小心遺失”的信,究竟是怎麼跑到段夫人手上去的……
那當然是韓燧石死前幡然悔悟,自己把信交給苦主的啊!
什麼,你不信?
——要是有人不服,可以去當麵找韓燧石對質嘛!
……
段璟娘派去的信使一來一往之間,一月時間悄然過去。
當信使揣著那封決定性的證據回到暨雲城時,該收到消息的人,都聽到了風聲。
等到段璟娘言笑晏晏地宣布,她近日要在城中召開一場談玄會,會請滿城上下的名流都來坐一坐時,有人當場就變了臉色。
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有些事能做也能說,有些事說過就等於做過,還有些事儘可以做,很多人都在做,可一旦在光天化日之下拿出來,就會變得臭不可聞。
倘若段璟娘在席上將那封書信示眾,陶家百年顏麵,頓時掃地也!
到時候,整個雲州上下,乃至相鄰的青州、冀州,都會恥笑陶氏搖尾乞憐的叛主行為。
他們會在當麵抨擊陶秉的臨陣脫逃,背地裡亦將陶氏作為一個笑柄——打仗的時候,給對手送信的也不止你們一家,可為什麼就你被抓住了?
據說當天晚上,曾有人見到夜梟停駐在陶氏的屋脊。
第二天一早,段璟娘的請帖還沒有送出去,城中便傳開了陶秉急病身亡的消息。
失去了親愛的陶家大伯,陶氏一族上下都倍感傷心。
其中一部分人,忍不住要離開這個傷心地,去石城住一段時間散散心。
至於留在城裡的那部分人,未來一段時間內,都哀痛得不能見客了。
段璟娘也十分感懷。
她當場出絹三百匹,設下路祭。
又用自己那一手出名的“鐘體”親自替陶主簿寫了挽聯。
還命人去後院請出府君,讓雲鬆之作為主祭,好好地送一送陶秉。
“陶主簿在世時,一向與家夫最為要好,乃是全城上下的左膀右臂啊。”
見段夫人如此寬容溫愛,陶家送信的子侄,頓時感激涕零地哭倒在地。
而這,不過是未來一個月裡的小小插曲而已。在變化天翻地覆的暨雲城,甚至連一顆水花都沒有濺起。
*
將時間撥回一個月前,雲歸來信的這一日。
段璟娘待墨跡晾乾,便把素帛置於匣中封好,令信使快馬加鞭追上韓燧石的殘軍。
等室內隻有自己和丈夫二人後,段璟娘重新展開雲歸寄來的跨時空信件。她重讀一遍愛女的親筆書信,眉目間似乎醞釀著千言萬語。
雲鬆之聯想到女兒失蹤後,自己多日的輾轉反側,不由憐愛地攬住妻子的肩膀。
他柔聲安慰道:“止兒平安就好。她現在能給咱們寄信,或許某一日,就又能打開那個‘視頻’了呢。”
段璟娘搖搖頭,輕彈了手裡厚實的紙張一下。
“真不愧是雲老將軍一手帶大的女郎。”
雲鬆之迷惑:“夫人此言何意?”
段璟娘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她仍然記得,自己的公公,雲封疆老將軍,寫信時一向把最想說的話留在最後麵。
看起來,女兒也把這個習慣學了個十成十。
讀一讀雲歸在信尾處強調的信息吧。段璟娘放眼望去,隻見每一個字縫裡,都寫滿了“——媽!!!快!!!給我打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