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朝,邊城
在得到孫女雲歸連夜突圍,送信失蹤的消息後,雲老將軍沉默了很久。
他把自己的大兒子叫到軍帳裡,不知說了些什麼。
總之很快地,邊城撥調精兵一千,又派出一個孫兒雲昂,去輔助小叔雲鬆之。
在邊城雲氏這一代的小輩中,雲昂排序第三。
二十出頭的紅袍小將,銀槊白馬,背上掛著一張長弓、一筒羽箭,正值英姿勃發的年紀,卻已經身經百戰。
飛揚的濃眉之下,一雙眼睛形似桃花,眼角微微上挑,即使隻是普通地凝視著對方,也仿佛歌唱的泉水,含著青春的笑意。
“將軍,前方再行三十裡,就是暨雲城了。”
已經到了中午,軍隊停下埋鍋造飯。
雲昂則跳下自己的愛馬,眯起眼睛遙望那座城池的輪廓。
遠處,浩蕩的暇水宛如玉帶,繞著暨雲城畫了個半圓,一路蜿蜒到雲昂的方向,碧波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清澈的波光。
正午炎熱,有兵卒禁不住水聲的誘惑,趁著隊伍停紮,先跑到河邊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臉。
而高一級的校尉軍官,則嚴密地盯著這些士卒的舉動,罵罵咧咧地警告手下不許趁機喝生水,要是看見誰沒忍住咕咚咕咚埋頭猛喝,當即朝著屁股就是一腳。
儘管不知道什麼原理,但行過軍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前往異地他鄉時,直接飲用當地的河水,或許會讓人水土不服,一場痢疾直接放倒大半個軍營。
從經驗上講,井水比未經曆過戰爭的河水安全,未經過戰爭的河水比泡過死人的河水安全,泡過許多死人的河水,又比被人往裡麵丟過屍體的深井安全。
從接到消息出發起到現在,這一千軍士、兩千民夫,中途傷病者不超過五十人。
能保持這樣漂亮的數字,既因為這支軍隊是雲昂一兵一卒親手攢出來的,天然就聽他的話,更因為雲昂治軍甚嚴,令行禁止。
每晚紮營的地點、不許喝河裡的生水、茅廁的位置要和營地拉開一定距離……
正是這一條一條的律令,以及對命令的無條件服從,才鑄造出令行禁止的軍隊輪廓。
親兵打了水給雲昂洗手,雲昂草草搓洗了兩下,眼睛仍然望著暨雲城的方向。
“讓兒郎們動作快些,大家都吃個飽飯,我們抓緊趕路,今夜之務必抵達暨雲城。”說到這裡,雲昂揚唇一笑,“小叔身家闊氣,必定要殺豬宰羊歡迎我們呢。”
消息傳下去,士兵中升起一陣陣的歡呼,就連親兵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將軍可是收到太守書信了?雲太守果真如同傳聞中那樣,是個朗逸瑰奇的謫仙人?”
雲昂笑著點了點頭,卻沒有說更多話。
他的確收到了書信,表明城中已經備好了歡迎的牛酒,但這封信並不是來自小叔雲鬆之,而是來自嬸嬸段璟娘。
段氏女百家求許的名聲,絲毫不亞於段氏那幾位在朝為官的公卿。
雖然從未見過麵,但從建安城裡年年送到邊城的禮物來看,這位嬸嬸實在是個富有、體貼、善解人意的長輩。
要是這樣的話.....
雲昂眨眨眼睛,隱約猜到祖父為什麼要讓自己來暨雲了。
除了看中他行軍的經驗、能替小叔拿主意的主見之外,還有一些小小的場外因素。
比如說,大哥二哥都成了親,有了孩子,實在不便遠離。
四弟定親也有兩年多了,下半年就要和姑娘結親,哪有在這關頭遣人離開的。
五弟和六弟,年齡畢竟還小了點。
隻有他孤家寡人一個,未婚妻前年又因病過世。
祖父讓他來找小叔,大概也是想借機請嬸嬸為他保一樁好媒吧。
用馬鞭敲了敲掌心,雲昂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親兵忽然叫了起來:“誒,將軍,你耳朵怎麼紅了?”
“大驚小怪什麼呢。”雲昂板起臉來,“大太陽底下,熱氣蒸著,誰耳朵不紅?去——趕緊給我把飯端來。”
*
在豐盛晚餐的誘惑下,黃昏與夜晚的交界時刻,雲昂終於率軍抵達了暨雲城。
收到消息的秦少羽,早早就恭候在城外十裡處。
作為雲家部曲,秦少羽和雲昂年紀相仿,從很早以前就認識,兩人幾乎一起長大。
正因如此,時隔兩年再見麵後,兩個青年將軍同時翻身下馬,互相用擂擂對方厚實的胸膛,麵上都露出了懷念的微笑。
“二郎君
“許久不見啊,程翼!”
秦少羽一向嚴肅端沉的臉孔上,終於露出了符合年紀的笑容。
“營中已經備好炙肉淡酒,給遠道而來的諸位將士接風洗塵。太守和夫人也在城中大宅設下宴席,我送三郎過去。”
互相寒暄了幾句辛苦,兩支隊伍彙合在一起。
秦少羽幾乎與雲昂並肩而起,隻是座下黑馬略微落後半個馬頭。
兩年未見,朋友之間自然有許多話要說。隻是千言萬語湧上雲昂喉頭,最終都隻彙聚成一句……
“還不急。柔止,阿歸她……我是說,小叔為妹妹設下衣冠塚了嗎?”
雲昂一邊說著,一邊左右看了看。
“是在城外嗎?如果……咳,我還是先給妹妹上一炷香,再去拜見小叔和嬸嬸。”
雲家沒有祖墳這種東西,一般都是就近埋葬。
按照最簡單的推理,雲歸的墳塋應該就設在暨雲城附近才是。
秦少羽緩緩收起了笑容。
“沒有。”
雲昂一愣:“小叔要把妹妹送回邊城?”
但祖父隻收到了信,沒有收到收斂屍身的棺槨。而且,小妹的屍身,不是據說已經無處可尋了嗎?
秦少羽搖了搖頭。
他抬頭望了望頭頂那片沉靜無波的水鏡天幕,又看了一眼雲歸的這位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