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嬪麵上的笑容幾乎是僵硬的,她看著周綏,突然道:“臣妾聽聞,薑太醫乃舒樂將軍在宮中所殺,不知是否屬實?”
周綏皺了皺眉,沉下了聲音:“你在宮中已不是一日兩日,應當知曉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
惠嬪怔了片刻,下意識抬頭去看坐在高位上的那個男子。
這個人在登基不久後曾親自去宮外迎她入宮,告訴她不必害怕,雖然高丞相去了,但他會代替高朗好生看護著她。
後來,他也的確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隻可惜帝王的承諾總是短暫,不過區區三年,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便早已經變了味道。
而任何一個女子,都已經再沒有了可以重來的二八年華。
這所有的因果,皆係於憑空多出的舒樂身上。
若是這個人從未存在過,周綏便不會動搖……不會棄諾言,更不會動心……
在她幼時,曾聽高朗說過自古帝王薄情寡幸,不會愛人。
隻是她大抵真是命不好,偏偏撞上了這個人。
先師高朗早已仙去,薑太醫又死於舒樂之手。
惠嬪閉了閉眼,將其中濃烈的恨意壓了下來,柔聲開口道:“臣妾知曉,隻是之前與皇後娘娘……啊不,是舒小將軍的關係不錯,此次他體內毒/藥未解,強行帶兵出征,臣妾亦有些擔憂,故此也想來問問。”
周綏神色一頓,厲聲道:“你如何知道他中毒一事?”
惠嬪露出一個嬌柔的笑來,聲音卻是冷的。
她張了張口,幽幽開口:“已經時過三載,陛下想必是忘了臣妾曾師從前丞相高朗,隨不及師父精通,卻也能通過診脈略知一二。”
惠嬪見周綏神色大變,轉而揚唇一笑:“臣妾亦知道……高丞相曾留給陛下一本藥籍。舒小將軍身上的毒應該便來自於那本藥籍之上。”
周綏陡然變色,他傾身向前,急問道:“既然如此,你可知是何毒?!”
惠嬪從未見過周綏這般驚惶的模樣,一時間心中更是千回百轉,像是硬生生從白刃下走了一遭,刺疼的厲害。
她唇角帶笑,眼角卻微微紅了起來,頓了片刻,輕聲回道:“臣妾自然知曉。”
周綏像是猛然間抓住了一絲生機,當即道:“既然如此,想必高丞相也教授過你如何解此藥之毒。”
周綏麵上都帶了三分喜意,甚至將舒樂剛剛的信中的不敬和臨走前的兩句話拋之腦後,揮袖傳喚道:“來人給惠嬪備紙筆,傳太醫院主事的王太醫前來覲見……”
“不必了,陛下。”
惠嬪卻未等周綏的話說完,便開口打斷了他。
入宮三年,這是她第一次打斷周綏。
想必也是最後一次了。
惠嬪的嘴邊勾出一個似嘲似泣的笑來,她搖了搖頭,又重複了一遍:“不必命人備紙筆了,陛下。”
見周綏麵色陰沉,惠嬪卻覺得爽快極了。
她又笑了笑:“師父生前曾言你是他教過最聰慧的學生,有上天之大德,更有做皇帝最需要有的無情。”
“為帝王者,唯心狠也。”
惠嬪那雙漂亮極了的眼睛緊緊盯著周綏,開口道,“陛下這般出眾,自然是師父最得意的作品……他又怎麼會留下絲毫可能毀了你的可能?!”
周綏一僵,隻覺得當頭一記悶棒惡狠狠的砸了下來。
他扶住禦案驀地站起:“你說什麼?!”
惠嬪也站了起來,她望著周綏,一字一頓的道:“臣妾是想告訴陛下——那本藥籍上的所有毒方,從來都沒有解藥,一旦中毒,誓必身死。”
見周綏神色惶然,整個人像是失力般的猛然間跌回那張獨屬他一人的龍椅之上。
惠嬪放聲大笑。
隻是笑得太過,連眼淚一並湧了出來。
她沒有伸手去拭淚,淚痕便順著眼角一路向下,無聲無息的濺在那身鵝黃色的宮裝上。
惠嬪仍然在笑,她說完一句,又補了一句:“陛下還沒有聽懂嗎?臣妾是說,您最能征善戰的舒小將軍就要死了,他的身體早已經衰敗,臣妾猜他此次出征,絕不可能活著回來……”
“你休要胡言!!”
周綏麵目欲裂,目光中的驚懼而恐慌,卻慌裡慌張的想要試圖尋找一絲不會存在的安慰。
禦案上的東西已經被全然推翻在地。
周綏疾步走到惠嬪麵前,掐住了她的脖子:“高朗分明與朕說過那本藥籍可解,你若是再胡言亂語,朕饒你不得!”
惠嬪呼吸阻塞,艱難的咳嗽起來,卻冷嘲的看著周綏,斷斷續續的道:“陛下還是這般……天真……您若是不信……不如與臣妾打個……打個賭……看看您的小將軍此次南征……征……還會不會回來……”
惠嬪深吸了一口氣,又道:“不對……應當是……賭陛下的心上之人……還能不能回得來京中……”
“朕瘋了才會與你賭!”
周綏神色大變,陡然推開惠嬪,指著她道,“把這個瘋女人給朕押下去關在她的殿中!任何人不得去見她!”
惠嬪向後退了幾步,堪堪站住,她重新看向周綏,漸漸彎出一個薄涼的笑來。
她扶住殿中的龍柱,艱難的喘息了幾聲,啞聲道:“臣妾猜到陛下不會與臣妾賭的。不過也沒有關係……”
隻不過半柱香的時間,惠嬪的麵色已經飛快的灰白下去。
她伏在龍柱邊,漸漸沒了力氣,跪在地上。
周綏瞥見她這幅樣子,擰眉正要開口,卻聽惠嬪已經明顯虛弱的聲音在殿中陰柔的響起。
“陛下現在不與臣妾賭……不日之後便會有答案,到時候陛下就會發現……還是臣妾贏了。”
惠嬪靠在龍柱邊,嘴角緩緩滲出一縷血跡。
接著更多的血便從她的口中,鼻中緩緩流下。
周綏冷聲道:“你要在朕麵前自儘?”
惠嬪嗆了一下,又咳出幾絲血來。
她艱難的將視線放在周綏身上,輕輕搖了搖頭:“不是自儘……臣妾隻是想死在陛下麵前。”
“臣妾想記住陛下……若是有下一世,不要再被陛下接入宮中,不要被陛下虛偽的聖眷迷昏了頭腦……不僅沒能報師父師叔之仇,自己也落得如今下場……”
惠嬪的雙眼慢慢闔攏,又艱難的抬了抬。
她露出一個幾乎惡意的笑:“不對……有舒樂在黃泉路上陪著臣妾,也終歸算是報了仇的……”
“陛下……臣妾願您也嘗儘這時間千般苦楚,願您午夜夢回痛徹心扉……願您永失所愛……”
永失所愛。
殿內女子幽戾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徹底消失。
福全看了龍柱邊那女子一眼,剪裁合身的鵝黃色宮裝已經被鮮血染得失了本色,看上去可怖而淒慘。
周綏站在殿中,顯得安靜異常。
福全卻從這份詭異的安靜中感覺出一種不祥的意味。
他甚至沒顧得上去管惠嬪的屍體,急匆匆的朝周綏跑了過去,邊跑邊道:“陛下!陛下——”
周綏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一般,他的視線直直的看著惠嬪的屍體,目光卻不知落在了何處。
福全嚇了一跳,連聲叫著陛下,喚了好一會兒卻都沒有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周綏終於被福全叫回了魂兒。
他愣了愣,轉頭去看福全。
像是要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是一口鮮血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