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樂手中纓槍緊握,隻覺得徹骨的寒意從身體裡每一寸縫隙裡向外湧出,伴隨著襲人入腑的涼意之後,便是猛烈的疼痛。
這是舒樂中毒後第一次感受到毒發的痛意。
他痛得連纓槍都再也提不起來,隻能冷冷的轉過馬頭,一言不發的看向溫容。
溫容看著舒樂,輕聲哄道:“哥哥,那小皇帝昏聵無能,究竟有何好的。與容一道回去吧。”
舒樂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間疼得上下磕在一起的聲音,他咬了咬舌尖,勉強尋回一絲理智。
他不再多言,借著最後一絲力氣挽起纓槍。
紅纓的槍矛登時便快如閃電般向溫容刺去。
溫容猛然一愣,顯然沒有料到舒樂真的會這般不顧舊情,突然發難。
他立即提劍去擋——
然而舒樂出槍速度向來極快,溫容以刀去擋這柄紅纓已經顯然不再可能。
出於武將對自己保護動作,溫容隻得長劍出鞘,同時向舒樂刺去。
為了避免傷到舒樂,溫容甚至放慢了出劍的速度。
銀光耀耀的長劍在風雪中勾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朝著舒樂蜿蜒而去。
溫容下意識的去看舒樂,卻發現舒樂也正看著他。
而與此同時,舒樂手中的那柄紅纓槍在距離溫容胸口不到一厘的距離陡然間停了下來。
恍然之間,溫容看到舒樂麵上露出了一個近乎滿意的笑容。
下一秒——
那柄溫容貼身的長劍直直刺入了舒樂的胸口。
隻頃刻間,鮮血便噴湧而出。
舒樂嘴角邊的笑容終於越發清晰了起來。
舒樂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長劍,又看了一眼溫容,終於點頭,幽幽道:“是啊,帶兵十載……本將軍輸了。”
溫容幾乎是怔在了原地,片刻後猛地反應了過來。
他整個人極其狼狽的從馬上爬了下來,朝近在咫尺的舒樂飛奔而去,大慟道:“不——哥哥——!!”
然而像是一場連鎖反應,在胸口的鮮血無法止住之後,舒樂的口中也緩緩滲出了一絲血跡。
豔紅色的血濺落在白玉麵具上,說不出的妖冶。
溫容匍匐跪地,扶住舒樂,卻不敢再碰一碰他。
像是碎了一角的精美瓷器,溫容突然覺得,隻是片刻之間,舒樂便迅速地……無法挽回的衰敗了下去。
而舒樂的心情卻是無比愉快的,他搖搖欲墜的被溫容扶著坐在馬上,覺得自己甚至還能再裝一個逼。
凜冽的冬風烈烈而過,血跡逐漸滲入了舒樂身上黑色的羊毛大氅裡,最終消失不見。
溫容甚至已經顧不上向這邊跑來的兩軍士兵,他抱住舒樂,聲音甚至已經保持不了分毫的平靜。
他聲嘶力竭的喊:“軍醫呢?!叫軍醫過來!!哥哥受傷了——哥哥受傷了你們看不到嗎?!叫軍醫——”
然而再高的聲音,也逐漸消泯於雪霧與風聲之中。
消泯於戰場的兵戈碰撞聲中。
舒樂抬了抬手,輕聲道:“不用了,溫容。”
溫容眼眶通紅,神色已近癲狂,他抱著舒樂,哀聲道:“哥哥,你撐一撐,我這就帶你回營地去找軍醫——”
“不了,溫容。”
舒樂咳了幾聲,更多的血便湧了出來。
他皺了皺眉,似乎有些厭惡的扭開了臉,然後艱難的撐起眼皮,似乎有些猶豫的看了看溫容。
半晌之後,舒樂終於像是下定決心般的開了口:“你終歸喚我一聲哥哥……既然如此,我便求你一事可好?”
溫容眼角的淚登時便落了下來,他伸手去抹淚,卻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數儘是舒樂的鮮血。
滾燙的淚滴在風雪中很快變得冰涼,就如同他懷中舒樂的身體一點點褪去的溫度。
溫容的聲音已近恐懼,他試圖抱起舒樂,卻又不敢動作,他貼在舒樂耳邊:“哥哥,容不想聽!你撐住——”
舒樂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溫容的肩。
他的聲音同樣快速的虛弱了下去,幾個字便說得磕磕絆絆:“我舒樂打了一輩子仗……在這次之前,從來沒輸過……”
舒樂又咳出了一口血,他看著溫容,輕聲道:“本將軍是個要臉麵的人……不想被彆人說,死在了一場敗仗中……”
“溫容……你讓我一局,讓本將軍耍個賴……”
舒樂的瞳孔已經漸漸模糊開來。
他握住手中的紅纓槍,提了提,卻再沒能提得起來。
舒樂的聲音已越來越小:“溫容,你要跟彆人說,這一仗……還是我舒樂勝了……”
“本將軍守了後周江山十幾年,臨死之前……便讓我再守一回罷……”
川南城這一場風雪來的突然,停的卻也突然。
皚皚的雪遮蓋了戰場上所有的疼痛與不堪,就連鮮血的痕跡也一並蓋在了寂靜之中。
翌日,溫容遞上降書,承諾永不再犯後周邊疆,退兵百裡。
聽聞這個消息之時周綏正經過一個臨近川南城的小鎮。
小鎮民風淳樸,又恰巧聽聞邊疆大勝的消息,鎮內一片歡聲笑語之聲。
周綏已連續四日未能合眼,打算在此勉強吃些東西再行上路。
福全從外打聽消息而來,喜氣洋洋的告訴周綏:“陛下,舒小將軍又打了勝仗,大敗溫容,聽外邊的百姓們說,求和書都在路上啦!”
周綏心下一時間沉而又懸。
舒樂還好好的……
隻要舒樂還好好的,他便能去找遍天下所有名醫……總歸,總歸能為舒樂解毒的。
然後他便好好看護舒樂,二人相伴——
白頭偕老。
周綏神色終於勉強寬鬆幾分,吃了一小碗飯,急匆匆的便再次去馬廄牽了馬。
馬廄有兩個雜役正在為客人們刷洗馬匹,一邊刷洗一邊胡天海地的瞎嘮。
“邊關又勝了,舒將軍真是厲害啊!”
“是厲害,不過我聽說這次舒小將軍受傷了,還挺嚴重啊好像……”
“是嗎?我怎麼沒有聽說?”
“嗨呀,誰知道呢,都是隨便聽來的!”
周綏神色變了又變,衝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衣領:“你說舒樂受傷了?!”
那名刷馬雜役一件周綏的穿著打扮,便知這是富家子弟,嚇得立即抖了抖,連忙擺手道:“小的,小的不知道啊……不過舒小將軍上次出征西南便受了傷……不知道這次……”
“不知道便休要胡言亂語!”
周綏神色狠厲,將那人狠狠一推,牽過馬來,“舒樂福大命大,自然能吉人天相!”
兩名雜役被周綏嚇得半死,趕忙跟著說道:“官人說得對官人說得對,舒將軍定能凱旋而歸!”
縱然如此,周綏心下卻依舊像是被丟下了一顆令人寢食難安的種子。
他上馬走到街頭,百姓們依舊議論紛紛,卻都是眾說紛紜。
福全見周綏如此,也不敢再多說一句,隻怯怯道:“陛下,咱們不妨繼續往前走,前往川南這是最近的路,若是舒將軍回朝,必定從這條路上經過。”
周綏靜默半晌,終於馬鞭一揚,出了那座小鎮。
一場風雪過後,川南的氣候又恢複了往日裡的陰冷。
天方破曉,周綏又不眠不休行了三日,終於趕到了川南城的邊緣。
稀薄的晨光中霧氣還未褪去,從川南城的方向隱隱約約走來騎著馬的兩人。
不,待走的近了些,騎在馬背上的隻有一人,另一匹馬背上則是空的。
那是追風。
千裡戰馬追風,隻聽舒樂之言,隨他征戰殺場,再無二主。
追風的口中像是叼著什麼東西,方才離得遠,周綏一時間沒有看清。
而此時已近在咫尺,周綏終於一眼便認得——
那是舒樂的麵具。
驀然之間,周綏突然想起舒樂一次征戰歸來,他賜了舒樂一杯禦酒,讓舒樂摘下麵具來飲。
舒樂揚唇一笑,悠然道:“臣的好陛下喲,您有所不知,臣這麵具可是要伴臣一輩子的。”
“臣當一日將軍,這麵具便要陪著臣一日。”
直到臣馬革裹屍,戰死沙場之日。
周綏喉頭一陣腥甜,他隻得努力咽了咽唾沫,看向坐在馬上的另一人:“你是,何人?”
那人在見到周綏之時便翻身下馬,從馬背後的包裹中取出了一樣東西。
然後他向前走了兩步,在周綏麵前跪下,雙手將那物呈了上去。
他的聲音中沒有絲毫戰勝的喜色,也看不到那個小鎮中百姓們眼中任何一點的快樂,他僵硬對周綏行了一禮:“陛下,屬下是舒將軍的副將。”
“蠻夷已經退兵,這是降書,請陛下過目。”
周綏隻覺得一記重錘狠狠從頭劈下,他握緊了馬韁,好半天才道:“舒樂呢?為何舒樂不親自與朕來報?”
那名副將對周綏磕了個頭,神色中滿是哀淒:“回陛下,戰場混亂……舒將軍屍首至今未能尋回。”
“不能向陛下來報,請陛下恕罪……”
周綏僵了片刻,卻見追風緩緩從那副將身後走出。
走到周綏身旁。
追風仰起馬頭,將那張白玉麵具湊近了周綏一些。
周綏伸手去接,還未碰到——
便一口鮮血從口中猛地咳出,整個人生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
後周史載:惠帝周綏在位四十又三年,乃一朝明君也。然,終無子嗣,傳位於舒老將軍之孫。遺詔改國號為樂,封諡號思樂。
野史則載:惠帝年二十未過,雙腿似有疾,需依攆車而行。帝後婉儀薨,後宮散儘,中宮空懸。市井小兒歌言,後周惠帝,終等一不歸人矣。